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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次,是我自愿留下的。”
卢克的回答出乎西莉亚意料之外。她愣愣地盯着对方坦诚的绿眼睛看了片刻,不知为何感到慌张,忙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原来如此。”
圣殿骑士微微一笑,眼里却宛如起了一阵忧郁的雾气,令他显得有些无奈。但在西莉亚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前,卢克已经镇定自若地走到她身边,目不斜视地说道:“大团长命令我留在您身边,是为了方便法兰西的那位陛下与您修复关系。但是否接受菲利普和大团长的邀请是您的选择,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有异议。”
他毫无保留的坦白再次令西莉亚措手不及。
她神情微妙地睨了卢克一眼,忽然噗嗤笑出声:“您越来越让我搞不懂了,卢克爵士。”
“容我暂且将这当做称赞。”卢克的视线朝西莉亚的方向飘了飘,在半空打了个转重新回到前方。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方才自己出口的调侃,从容自若地出声提醒西莉亚:“请您注意脚下台阶。”
骑士一本正经地尽护送的义务,西莉亚却几乎以为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卢克是在揶揄她么?她真的没听错吧?这一位在说俏皮话?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微微提了裙摆走下教堂门口的台阶,她的视线落到橄榄山全景之上,的思绪很快从卢克的玩笑上转开了--眼前的景致实在是颇为凄凉。
圣墓教堂即为橄榄山中心,亦是教典中离天国最近的人间之所。
赤足净身登上圣地高处的信徒原本可在圣地朝拜后,在台阶顶端稍作停留、一览神殿风光。亚门人来袭前,三重大理石墙划出洁净的至圣之所与人间的分界线,十二扇香柏木门曾经点缀着雪线般蜿蜒的内墙。围墙内大大小小的尖塔宛如雪原上冒尖的春芽,簇拥着最为雄伟的圣墓教堂金顶。这里是救世主埋骨之所,是在站在锡安城外都能见到的橄榄山之巅。
但如今橄榄山满目狼藉。
名贵的香柏木早已被战火焚毁,石墙上尽是刀剑侵袭的累累伤痕,宛如被污水泼过的残血。虽然内城的火势早已停歇,但大火留下的烟气仍旧盘旋在被熏黑的塔楼近旁。
西莉亚不由便想起城破之日,她站在圣墓教堂的钟楼顶,亲眼看着亚门人的火把吞噬了南门,熊熊烈火宛如流窜的毒蛇,迅速侵袭近旁的建筑。圣母小教堂先烧了起来,纤细美丽的方形塔楼化身爆燃的火炬,冲天的黄焰几乎要将太阳的光辉盖过去。
内城早已乱成一团,神官和下仆不论贵贱,都如同待宰的羔羊,尖叫着试图逃命。以严密著称的内城成了困死神殿中人的牢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和大火,根本无路可逃。眼见着避无可避,不少人为了不让异教徒抢走金银,竟然生生将细软吞入肚中。但这无济于事,因为亚门人攻入内城第一道围墙后,便将俘虏的拉丁人排成长列,宛如对待物品般一一检视喝问。如果俘虏不愿皈依摩洛教,迎接这些可怜人的便只有葬身火堆的命运。
透过恶臭的烟气,西莉亚看看到亚门人徒手拨开仍然滚烫的火堆余烬,他们很快发现了焦黑尸骸中埋藏的奇珍异宝。异教徒顿时兴奋地大喊起来,为首的转身用刀尖挑破了下一队俘虏的肚肠,被鲜血染红的金币、宝石咕噜噜滚了一地。
异教徒顿时顾不上逼迫俘虏们皈依摩洛教,挥舞着尖刀便开始屠杀所有人。这还不够,亚门士兵还大笑着将此前弃置一旁的尸首重新扔进火堆,只为检验这些人是否也肚藏珍宝。
内城中心的祈祷声和近在两道围墙外的惨叫声互相交织,其中间杂着各处钟声的悲鸣,千百种声响汇在一处,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那是真正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音,世界末日的图景在那一日于圣地成为现实。
西莉亚以为自己对城破那日所见的惨状早已释怀,但此刻她只是稍稍回忆,她就险些沉浸在亲眼目睹的各色|情景中。她闭了闭眼,快步走下最后几节台阶。
圣墓教堂西侧原本有一座小礼拜堂,如今已成废墟。十字军从中清理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内城的居住区与花园。
卢克见西莉亚神色有异,不由微微蹙眉,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循着小道缓缓而行。
西莉亚忽然驻足,伸手抚了抚一根未倒的石柱,涩然笑道:“那时候我就是从这里……从这道门逃进了小礼拜堂。但礼拜堂很快也被异教徒围攻,我又从这里逃出来,一路逃到伙房……”
异教徒开始攻城时,西莉亚和几个护卫身在中心塔楼。眼见着异教徒要攻破最后一道内墙,西莉亚当即决定向别处撤退,免得被困死在塔顶。主教派来的神官却声称圣者应当与神殿共存亡,带着两个重装卫兵将西莉亚一行人堵在钟楼之中。两方僵持不下,圣女的守卫之一当机立断,突然发难,将拦路的神官斩杀。神官已死,那两个卫兵顿时再无斗志,自顾自逃命去了。
但于西莉亚而言,这只是开始。
她的运气不好,才逃到小礼拜堂,有一队亚门人便封死了礼拜堂门。
西莉亚为了从中脱身,折损了两个护卫,其中包括那个率先向神官动手的勇士。
剩下的三个护卫在逃亡后山仓库区的途中,也一个个为了保护圣女死去。
那五个年轻人的面孔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了。西莉亚不由感到一丝愧疚,她松开贴着石柱的手,垂了头继续向前走,自言自语般道:“到伙房那里时,我身边只有贴身侍女缇娜一个人了……但那时我觉得,能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但很快缇娜也死了。
西莉亚自嘲地笑了一声,揉揉眉心,歉然道:“尽说些没用的无聊事,抱歉。”
圣女此前的表现一直强势而无畏,坚强到让人甚至忘了她经历过什么。
这一刻,西莉亚声音中的软弱和疲倦却提醒了卢克里修斯,那样的经历对于长年征战厮杀的骑士也许并不算可怖,但对长年封闭在神殿中的圣女而言,那绝非稀松平常的日常。毕竟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拥有那样强大而无常的力量,他不难想象,她该有多无助绝望,却仍然那样努力地活了下来……
卢克露出温和的微笑,再自然不过地说道:“不,如果说出来您会觉得好受一些,倾听您讲述会是我的荣幸。”
他一向不善言辞,这一回却反常地将漂亮话说得很顺溜。
西莉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没有追究这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话,向前一边走一边漫声说:“那之后的事您也知道了。”
她的唇边突然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她刻意静默片刻,等走出了小礼拜堂的废墟才忽然出声:“到了现在再问这个问题有些失礼,但那时……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讶色在卢克眉眼间一闪而过,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却还是给出了答案:“直到那队异教徒的头目唤您为圣女大人,我并不知道您的身份。”
但在那之前,西莉亚早早看到了走廊立柱后圣殿骑士的披风一角。她因此微微失神,才会被匕首绊倒;那黑发异族人忙于嘲弄她,反而给了卢克突袭出手的机会。
“即便不知道我是谁,您却已经准备出手救我。”西莉亚不自觉微微一笑,又忍不住戏谑道,“那也是您接到的任务?”
卢克有些窘迫,他别开脸轻咳一声,没有接话。
西莉亚转了转眼珠,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努力绷着笑:“花园现在也不成样了。”
原本内城的后花园汇聚了教典中各种神圣的花木,无花果木、笃耨香、橄榄树郁郁葱葱,从海岸边移植来的昂贵香柏木排列在园中的复廊旁,一年四季这里都是散心的好去处。花园也是为数不多圣者可以自由来去的场所,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待的最久的地方除了所居的北塔便是花园。
西莉亚轻车熟路,绕过被大火融成一团的花园铁门,从侧旁的小径往林荫深处走去。卢克的手搭上剑柄,他虽然保持着警戒,却显然不想让自己的谨慎打搅了圣女的兴致,因此便只紧紧跟上去,没有阻拦她抄小道。
花园外侧的林木被烧毁大半,但靠屋舍一侧的香柏木竟然毫发无伤。枝桠阴翳中静静立着一口古井,一个少年守卫满脸疲倦地立在井边。他骤然见到从枯木后转出来的圣女和骑士,不由吓得一激灵,立即站得笔挺。
这古井是橄榄山的圣井,洗礼、赐福用的圣水都以其为源头。一旁包金的汲水架被强行剥去表面,露出下头的青铜本体。但幸运的是,圣井本身并未被损坏。
西莉亚往汲水架的方向走了一步,足尖在右手边第三块石板上蹭了蹭,感觉足下毫无松动。这显然是卢克在取走项链后的善后手段。她不由回眸道:“您来时这里没有被异教徒侵占?”
卢克抿了抿唇,他尚未回答,那个守卫的小兵却忍不住出声:
“那时异教徒威胁说要往圣井中投毒,真是该下地狱的一群异端……如果不是卢克里修斯大人带人及时赶到,这里就真的全完了!”
西莉亚兴味盎然地看向这步兵,笑笑地问:“您那时也在场?”
这守卫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得以与圣女对话,不由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捣蒜似地点头,急急忙忙地补充道:“也是卢克里修斯大人命令我们继续守在这里的!”
卢克不自在地盯了小兵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小兵立即噤声,但依旧时不时偷眼去看圣殿骑士,眼神闪闪发亮;他显然对卢克崇敬到了极点。从中不难想见为何会有人想要然将卢克加冕为王。
西莉亚见状不禁莞尔,慢悠悠地对卢克道:“您的人望很旺啊。”
“请您不要取笑我。”圣殿骑士有些僵硬,他无措地捋了一记肩头的披风褶皱,唇线紧绷,一如往常地刻意回避着附加于己身的荣誉与赞赏。
方才还缓和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西莉亚虽然捉摸不透卢克这样忌讳旁人看法的缘故,却仍旧有些懊悔。她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免得对方更加难堪:“现在井水还是干净的?”说着,她走到井边,扶着井缘往下看去。
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
此前西莉亚也无数次这么做过。特别是初到这个世界之时,每当她被不熟悉的教条和规矩弄得心头烦闷,她便会来到圣井边,藉由井水的寒凉驱散苦闷带来的燥热。在心底不可言说的某处,她甚至将这里当做自己的退路--假如实在撑不下去,她大不了沉进这冰凉的井水里一了百了。
但那也只停留作一个念想。
西莉亚知道自己是极怕死的人。哪怕不择手段,她都会努力活下去。这念头充其量是刺激自己咬牙坚持下去的手段罢了。
如今再回橄榄山,西莉亚与托马斯之间暗潮汹涌,迟早会彻底闹绷,因此等待她的前路只会比往昔更难走。
见圣女伏在井边久久没有起身,卢克便有些不安。他试探道:“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闻声直起身,有些怅然地打量四周:“一不小心就出神了,但我早该知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逛的……我还是尽快去北塔吧,玛丽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明知故问地向卢克确认:“之后……您也住在北塔?”
金发骑士的眸光闪了闪,他恭顺地垂头应道:“是,恐怕要麻烦玛丽再做准备了。”
西莉亚报以一笑,当先从花园北侧的回廊往北塔行去。她的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走得轻快且充满自信。她又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圣女,仿佛她方才在圣墓教堂外表露出的软弱只是卢克一人转瞬即逝的幻觉。
见过圣女的另一面的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人。
这个念头在卢克里修斯心上盘桓不去,竟然生出滚烫的热度。
心念仿佛就势烧成了一团火,既灼热得令人胆怯,却也大张旗鼓地将某些冰封已久的情绪焐热,坚冰潺潺地化水苏醒,流过的地方都温热潮湿,像是能随手拧出水来。他惭愧又无措地发觉自己的掌心竟然生出了一层薄汗,而眼下季节分明是初冬。
金发骑士若无其事地将双手在身后的衣摆上蹭了蹭,而后快步跟上西莉亚,却始终不敢抬头正眼去看她。
西莉亚的心思转得飞快,已经在揣测托马斯与长老会的下一步动向,因此她对卢克的小动作一无所觉。
穿过香柏木掩映的复廊,北塔和旁侧的裙楼赫然便在眼前。这是一座高三层的小塔楼,坐北朝南,塔身的白色石砖上有烟熏的黑色痕迹;顶层纤细高挑的小窗支撑着包金斑驳的穹顶,取圣墓常在圣者心中的寓意。
如果说圣墓教堂占据的是橄榄山最高处,北塔便位于山丘北缘陡峭山体的边缘,再向前便是向下的陡坡;往远处眺望,人们只看得见荒芜山体上狰狞的古木和间杂其中的三道内城围墙。最远的墙外便是锡安的民居,但因为离得太远,只勉强看得清一整片白色的轮廓。
卢克显然没想到圣者的居所居然是这般荒凉的所在,不由表露出一丝惊讶。
西莉亚哂然道:“北塔是橄榄山最僻静的地方,圣者理应做的只有静思和祈祷,住在这里的确很合适。”
卢克沉默不语,只是以目光审慎地打量近旁的布置,半晌才微蹙了眉头道:“如果有人从北侧山崖突袭,这里没有足够的守卫,很难防御。”
“橄榄山的守卫调配由主教大人和长老会控制,我也只能择日提一提。但如今人手紧张,只怕他们不会轻易松口往这里派人,毕竟……”西莉亚讥诮地弯弯唇,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托马斯和蔼又居高临下的腔调,“乌奇萨带来的骑士本就吃紧,您又有以一敌十的圣殿骑士作护卫,圣女大人还是稍稍将就一下,如有不便,还请您包涵。”
即便是卢克,他的眼里也不由浮上些微的笑意。他对主教不予置评,转而走在西莉亚身前替她开道。
北塔内仍旧昏暗,经过十步长的门廊便到了底层的大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楼梯底,大声指挥着仆役四处奔走。
听到脚步声,她不耐烦地咋舌,抬起布满雀斑的脸庞便要呵斥,看清来人她却不由噎了噎:“卢克爵士?”
圣殿骑士向玛丽一颔首,算是问好。
西莉亚从卢克身后转出来,揶揄玛丽:“嗯……亲爱的玛丽,你刚才那样子还挺有总管的气势。”
过去的小女仆、现今的圣女贴身侍女玛丽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却装腔作势地提起裙摆向西莉亚行礼,拿腔拿调地道:“圣女大人,底层尚未整修完毕,请您先随我上楼休息。”
西莉亚笑笑地点头,随玛丽拾阶而上走了两步。她而后回头,看向立在原地没动的卢克。骑士收了收下巴,默默无言地跟上来,视线垂得很低。
塔楼二层是卧室,门帘半卷着,里头的女仆们仍然搬着东西忙忙碌碌,显然还没准备停当。因此三人便一路抵达了北塔顶层。这里原本是圣者的静思室,但室中各色圣器和织毯早被劫掠一空,眼下静思室里除了一张东方式的坐榻和几个靠垫外,什么都没有。
卢克径自在室中绕了一圈,时不时用手指轻叩墙壁和地面,显然在仔细查看有无密室又或是偷听的通道。
西莉亚在榻上坐下,看了看卢克,转头问玛丽:“托马斯主教那里有没有派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