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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等也不必在城外耽搁了。”吴应箕回头看去,但只见一片凄凉,除了江心洲上无处可避的渔民,再也不见人迹踪影。
一场荒唐的闹剧,荒唐开始,悲剧结尾,人死的不多怕也有过百人了,这一笔帐不知道怎么去算?
吴应箕郁郁说道:“今晚南京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家人要凄惨号泣。”
有人闷声道:“不知道该怨和记,还是怨赵之龙,刘孔昭?”
大多数人当然是怨这两个勋贵,和记军舰一路前来无事,只在南京发生这样的事,那些希图保富贵权位的勋贵当然是最大的罪犯。
陈贞慧半响无语,与众人一起向城门处去。
沿途全是丢弃的兵器和死尸,众人相扶绕道跳跃而行,到了水关门前,陈贞慧自怀中掏出一本平时珍藏的诗集,俱是与诸友唱和时感觉可以留下来的佳作。
不远处有火焰燃烧升腾,那是被炮弹摩擦起火的枯干灌木在燃烧着。
陈贞慧顺手一扬,将诗集往火中一扔。
吴应箕惊道:“定生,这是做什么?”
“这东西,有用吗?”陈贞慧哈哈一笑,说道:“和记建新朝,我们的这些玩意,上不能登天子台,下不能有益民生,助长国势,连怡情也做不到了。看到了今日情形,我以后还怎么以为学问自书中来,怎么自视此前所学是天下至道,怎么敢认为我辈的学识穷究天人,远在众生之上?人家一通坚船利炮,我们狼狈如猪狗一般躲避,还有什么心思吟诗弄句?哈哈,过往全是笑话,荒唐,可笑!”
众人面色苍白,吴应箕道:“或者和记半年后再来,未必如今日这般无可抵御,可能朝廷派来九边精锐和新铸红夷大炮?”
多数人闻言都是摇头,陈贞慧面色惨然,对吴应箕道:“朝廷至今铸炮未超过百门,半年时间能运多少大炮,给多少火药,炮弹,修筑多少炮位,一条长江要多少大炮合适?朝廷,无此精力,也无此财力,更无人手效力了。”
南京城外,最少得三百门红夷大炮才勉强与现在的和记舰队势均力敌,而和记下一次再过来,可能就是千门大炮了。
并且相当可以肯定的就是,适才的船尾大炮,威力远在红夷大炮之上,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这边炮位修好了,人家一轮重炮轰击过来,炮手怕就是跑了大半了,这仗还怎么打?
用屁股想想,朝廷也没有钱粮和兵力往江南派,最多是给江南一些募集地方军伍的钱粮,这银子怕是用不到正处,最多被带都督衔的勋贵们给瓜分了,凑数几万人出来,还是大炮一响,立刻跑散的结果。
和记的几轮火炮打放下来,已经击碎了江南士绅生员精英们最后的幻想,也把那些旧勋贵和官员们的幻想给粉碎了。
更是粉碎了普通士兵和百姓们的抵抗意志和些许侥幸,毕竟大明二百多年,此刻又不是崇祯末年天下失望的时候,人们就算认可和记的存在和实力,也未必会欣赏愿意改朝换代。可以说城头和江滩的将士还是愿意稍作抵抗,前提是要有抵抗的可能和胜利的希望。
刚刚几百门火炮发齐的壮观景像足以打破任何幻想,没有人会认为大明一方有获胜的可能了。
普通人未必知道力量对比的悬殊,只知道难以抵敌,而眼前这几位毕竟也是大明统治阶层的精英人物,适才的一切已经也是粉碎了他们心中微弱的抵抗意志,他们都是清楚明白的知道,半年之后,江南易手势不可免。
吴应箕苦笑道:“不知道滞留京师的黄太冲知道眼前的事,会说些什么?”
黄宗羲也会加入复社,众人在此之前商量讨论成立复社的事时都是踌躇满志,感觉天下大事尽在掌握之中,只要拱卫圣君徐图调治,大明中兴在望。
现在一切希望都灭绝了,只是黄宗羲等人怕是没有亲见眼前一切,未必能够相信他们的判断和眼前的事实。
“还有念台先生。”吴应箕又提起刘宗周道:“他在镇江,预备过江起复,这一次船行大江,未知他见到没有。”
如果说钱谦益是东林党首,海内文宗,那刘宗周就是以道德文章闻名于世的当世儒宗,其操守,品格,学问,都是纯之又纯,是标准的儒学宗师,很多知名的才智之士拜在刘宗周门下,其以通政司右通政之职上书请辞,被天启皇帝所恶,当时天启帝御笔批复:刘宗周藐视朝廷,矫情厌恶,好生恣放!着革了职,为民当差,追夺诰命!
自此之后,刘宗周在家讲学,门徒众多,名声越发响亮,此人也是清季理学的开派宗师,同时也算继承了阳明心学的一部份,其迂腐不堪之处很多,动辄辞职也成了其养望惯例,不管怎样,这人是当世儒学的一个代表人物,和在京城为官的黄道周齐名,只是刘始终未能进入实务阶层,比起黄道周的实务能力还差了许多。
陈贞慧喃喃道:“念台先生多半见了舰队。”
吴应箕道:“不知念台先生会有何举措?”
吴应箕这般问就是心中尚有希望和期盼,大儒存世就是人们心中的指路明灯,刘宗周的德行威望当然足以使江南士绅和生员们对他做这样的期盼。
“还能怎样?”陈贞慧道:“旧日的经验,学识,于如今之世已经毫无益处了。就说以人心而论,旧日一切,怕也很难引起人的共鸣了。”
“那念台先生会如何?”
“要么自尽以全令名,要么就退隐回乡从此不言实务,专心学问,不过……”陈贞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以我对刘起东的了解,他如果感觉儒学无问,学识无用,天下将有翻天覆地的反复,那么,他会自尽。”
“我亦是这般想。”吴应箕眼中含泪,简直悲不自抑。
后人可能难以想象刘宗周这样的学者在明末时的社会地位和威望,提起这一类的人,总以“腐儒”两个简而概之,似乎这些人只会空谈,对社会没有什么影响和左右。
其实大大不然。
王阳明就是一个改变时代和历史进程的学者,他的心学在清季成为显学,但并不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而是往坏的方向发展了。
而刘宗周被誉为明末第一大儒,宋明理学,大明心学的殿军,也是被称为华夏最后一个儒者,其对后来的浙东学派和清季显学儒家流派都有深广的影响,对这样的人以简简单单“腐儒”二字显然不足以正确的做盖棺定论,而其真正的深远影响,要以时间冲涮之下的效果来见证。
事实证明,其学术确实影响相当深广,而陈贞慧对其判断也相当准确。
历史上清军渡江之后,刘宗周既不能挽回宗庙,也无力于世道人心,对纷扰的局面一无所出,那是其为人和实务的能力不足,其只能绝食自杀,最少大节无亏,所以在后来被清朝统治者也追谥为忠介,也算完全了一生令名。
其学术则影响深远,不过,在本时空内,百花齐放的学术氛围之下,其保守,僵硬,无力的一面会充分暴露出来。
毕竟,推门打开一个新世界之后人们才会发觉在旧有的道场穷极文章,发掘真意,这样的做法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要出家……”吴应箕惨然道:“眼下之事,不是要亡大明,不是亡国,是要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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