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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淼晴坐在门口,继续绣着手上的活计。
院里不知何时架起了衣架,挂满了浣洗后的衣裳,空气中到处都是皂荚味。
人站在外头,从里面瞧不出端倪。方淼晴揉揉眼睛向地上看去,看到一双黑色绣着竹纹的靴筒。
她愣了愣,起身掸掸裙摆上残存的线条,抱起篮子,篮子衣服分量实在不轻,在加上身上还受着伤。篮子没有拿稳竟摔了下去。
身前蓦然出现的一双手更快地将篮子提了起来。
“你没事吧。”低喑磁性的嗓音来自近身两尺处,是阳刚的男声。这在宫庭里极少听见。方淼晴抬首,身着棕色锦衣的禁卫军首领秦昊站在她的面前鲺。
“大人。”方淼晴行了礼,礼数周全。
秦昊见她垂眼低头,脸颊处一圈青紫的伤,里面红赤赤滚着几道血丝,当下一愣:“你……你脸上的伤……”
方淼晴平静道:“回大人,太后娘娘砸的。”她顿了顿:“大人可是要来抓奴婢的?”
“我……”秦昊一愣,半晌才说道:“太后她……”他面露不忍:“我会想办法医治好你的脸的。”
方淼晴警惕道:“大人,奴婢与你无亲无故的,您为什么要医治好奴婢?”
秦昊道:“我不必怕我,我和你的表哥叶晴天师承同门,他是我的师兄。我还与你表姐叶晴晴相识。”
“我们以前常在一起玩耍。”秦昊站着,斑驳的疏影洒在他的衣襟上、衣袂间、额冠上……:“师兄对人最好的,脾气却很执拗,有一次,司马韵在你表姐的饭菜里下了泻药,你表姐肚子痛到虚脱。师哥拿了剑追了司马韵几条街,将司马韵的衣服扒得只剩里裤,挂在京都的小倌楼上。他执着剑立在那里,不让人救下司马韵。”
“叶国公大人听了此事,亲自赶到小倌楼,将司马韵救下。还罚师兄跪在烈日底下三天。”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后来我就离了京都,去朝阳山拜师求艺。等我出师的时候,师兄和叶国公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方淼晴眼睫一颤,心底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
“所以……你可能没有见过我。”秦昊轻暖地注视着她:“你长得和你表姐真像。”
方淼晴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地道:“大人,来这儿是为了和奴婢诉过去的事吗?”
“那日我不知道是你,也不知道你是叶国公的外孙女。”秦昊微敛眸色。
“若是大人知道是奴婢,就会允许奴婢擅闯太极殿吗?”
“不会。”秦昊道:“但是我会帮你禀告皇上。”
微风拂来,夹杂着淡淡的皂荚味,方淼晴有一瞬的静默,她神色如常道:“大人,掖庭局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大人若是没事,还是请回去。要不然,奴婢人微言轻,被人看到与外男站在一起,弄不好会为此遭殃。”
敛身间,已有告退之意。
秦昊望着她,片刻,将手上的药膏递过去,“听说你在采薇宫受了刑,这药对镇痛止血很有效果,你拿去用。”
方淼晴侧身,却没有接过那药膏:“谢谢大人。但是奴婢已经不需要了。”
她抱起地上的衣服,再次俯身告退。
她这幅样子不咸不淡的。不过秦昊却不在乎:“以后若是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方淼晴进了屋子,将门关上。
她静默的坐在床上,直到采衣和彩音兴高采烈的走进屋子。
“谁在门口放了一瓶药?”采音叫道。
采音将药拿进屋子,见方淼晴坐在床上发呆。
桌子上铺满了衣服。
采音皱着眉头:“这些衣服你缝完了吗?王嬷嬷待会儿就要来收,你没有缝完,会被她骂的。”
采衣拿过药膏递给方淼晴:“晴晴,这个放在我门口,我想是你的东西。”一边整理桌上的衣服:“你缝了一天也累了,我们帮你缝。”
采音挑起眉:“采衣,你怎么一直想讨好她,我们都进了司宝司,于司宝是让我们来收拾东西的,不是让你回来干活的。”
采衣拿起针线:“采音,你说听我的,司宝司晚点去没关系,先帮忙。”见采音依旧站在那里不懂,她提高声音唤道:“采音!”
这次她能进司宝司都是采衣的功劳,采音不懂其中缘由,只能听了采音的话,乖乖坐在桌前缝补,眼睛狠狠瞪了一眼方淼晴。
方淼晴抬起自己的手指,才一天,她的指头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针扎的小洞。她本就不善女红,针黹女红是极费神的技艺,上一辈子体弱没有学,这一辈子也就缝了一个护膝,还被司马韵嫌弃得直接扔掉。
“你好好学。总有一天会学会的。”采衣从柜子里拿出一叠东西,打开看,是练习绣样。
方淼晴接过,轻轻道了声:“谢谢。”
采衣咬咬唇,突然说道:“其实在掖庭局最
可怕的不是你不会做事……而是……”她说道:“我们房间原本有四个人,在你来之前有两个女子死了。”
方淼晴一愣。
采音急忙站起来:“采衣,你在说什么,别说了。”
采衣缓缓道:“掖庭局的宫女大部分是犯过错,别主子赶到这里自生自灭的,要么就是罪官之女,无论哪一个,都是死没人理会的。她们两个一个是得了疫病死的,另一个……”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另一个宫女是因为秦公公看上她,想与她对食……她不愿意……”
她低头扯裙角,嗫嚅着,“后来,于尚服将人要了过去,我们都以为,她是要离开这儿……但是,于尚服却又把她送给秦公公……她在新婚的那日,上吊死了。”
秦公公只是个小小的掖庭令,没有办法处理宫女的婚事,但是作为四司之主,掌管六尚之一的于尚服却有能力这么做。
宫中多得是貌美如花的女子,秦公公年纪已经五十多,宦官里阴暗变态,碰上这种事,就如深陷永夜,在屈辱和折磨中不能逃离。那名宫女也真是十分可怜。
采音将门关上,又将支窗放下,道:“你们要说就赶紧说完,被人听见,我们就惨了!”
“那名宫女人很好……我们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她经常帮我们。”采衣感慨道:“听说她以前是大家户里的丫鬟,是主子选秀犯了错,她也被逐到这里。”
楚昭然在位就举行过两场选秀,这个宫女是五年前下放下来的。方淼晴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素琴。”
方淼晴震惊得站起身来。
“怎么了?”采衣意外的看着她。
素琴是她作为叶晴晴时候的贴身丫鬟,与她一起进了宫。
她顿时苍白了脸,身体遥遥欲坠。
她就两个贴身丫鬟。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素琴,一个是哥哥送她的武功高强的小乔。
在她出事的那一日,她让小乔出宫帮她拿些家中的衣物。素琴留在宫中陪她。
昔年的诸多往事辗转浮现,方淼晴眼里波光淋淋,过了好一阵子,才又归为沉寂。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侧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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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音和采衣在司宝司典衣的催促下离开了掖庭局。
那堆得如山高的衣服最终还是没有缝补完。王嬷嬷十分气愤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方淼晴侧着身子。她完好的半边脸上无可挑剔的五官,面容白皙,眉目微凉,整个人像是从霜雪中走出来的。却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冷艳的感觉。
王嬷嬷吞了吞舌头,一时又想起她的另外半张脸,不由得想到,昨日朝宋公公原本还叫了御医来,可御医还没进掖庭局便又被叫走。
秦公公说了三个字——不必管!
这个女子已经被厌弃了,再也翻不了身。
她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惜,缓了口气道:“今晚你就别睡觉,连夜将这些衣服缝补好。明日早上秦公公会亲自过来找你要的!到时候你做不好,秦公公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说完,转身就走。
“嬷嬷。”方淼晴突然唤道。
王嬷嬷回头,却见方淼晴正看着她,那双眼睛注视着她,仿佛有那么一丝诡异的幽光闪过,王嬷嬷心中不禁一抖。
方淼晴问道:“嬷嬷想当掖庭令吗?”
王嬷嬷张开嘴,猛地抬起头。眼前的女子整张脸都笼在一层淡淡的光影里,目光沉静,眼底却糅着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长。
夜晚的掖庭局寂静而冷清。内院,架满了浣洗后的衣裳。
此时此刻,掖庭令秦公公正满脸是笑的看着一盒子的宝贝。
谁说掖庭局是最没有油水可贪的。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寝局,尚工局,尚食局六尚撑管理宫中一应事务。皇宫里多富贵,但阴私也多。
就比如这些银子和珠宝。
后宫的东西都是千挑万选的,民间难以弄到,在后宫出宫皆需要内侍省长朝宋公公的批令。而掖庭局虽然是内侍省最末宫局,做着宫中最低等的事情,例如清洗夜壶,每日将宫中的粪送到宫外。因此每日要出宫,有不少宫人将东西托付给他们,让他们去卖个好价格,而他们拿的就是大头。
就比如一个月前,尚服局送来销毁的破损残缺布料宫锻和一些做工不精致的成衣。他隐匿得小心仔细,陆陆续续送出去几批……价值不菲啊。
他想起那批宫锻,站起来,颤步打开自己的柜子,还好,都在。明日天暗,就该跟着牛车一起出宫。
秦公公将宝贝藏好,才倒在床上睡觉。
在黑暗中,有一角的窗户偷偷被打开了,女子隐藏在黑暗之中,眼神明亮。
直到听到秦公公的呼噜声,她才悄悄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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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掖庭局的一间室内清洗室。永宁宫太后的大红凤袍,临风高悬,在月光下那颜色就像流动的滚烫血光。太后最喜欢这种缎料,是浓艳到极致的红,昭示了无上的富贵尊荣。
明日,这件衣服会被送到永宁宫里。她的手指拂过衣服,指甲寸寸地抚摸,指甲抠刮,在衣服隐秘的地方将几道金丝划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