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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年下来,月仙各人不觉有些疲倦了。本来演到两个月的时候,月仙想见好就收返回京城,可师哥见戏院上座率高、观众捧场,就又冒着风险演了三个来月。恰在这个时候,上海的天桂大舞台派专人周长顺前来聘请演出。月仙听说上海的观众已经知道他唱红了京津,亦充满了期待,自然也愿意“顺风”南下。天津已不宜久留,而且让他有所忧虑的是师哥在这里受了一红妓的勾引,没有把持住自己,挥霍得很厉害。他不便劝解,只好力荐师兄赴沪,以便趁此机会将其一道带离纠缠。
月仙一行登轮南下。轮船驶在海上,放眼望去,除了巨大的笼罩在头上的苍穹,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他站在甲板上,迎着水汽和海风,远离了逼人的锣鼓和喧嚣,陡然感到有一股轻微的整个身体被松开的虚软无力的袭击。他享受了它,仿佛慰藉了他二十年来的悲哀与辛酸似的。
轮船驶向大海深处,一路劈波斩浪,畅行无阻,不日抵达上海。
上海天桂大舞台经理邱宝昆,亲自到码头迎接,安排到饭店住下后,邱经理说:“夏老板和各位长途劳顿,待休息几日再作细谈,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我们会尽力而为。邱某暂就不打扰了。”
放下行李,大伙儿不顾旅途劳累,都急切地想一睹上海的风姿。此时的上海是个群英咸集、文化繁昌的大都会,是仅次于伦敦、纽约、巴黎和柏林的世界第五大城市,正是“十里洋场”的勃兴时期,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无不令世人所向往。这可真让月仙开了眼界,映入眼帘的景象都让他感到新鲜。陪着他们游逛的周长顺咧着嘴皮子,道:“在繁华的上海滩,世界上最时髦的东西都能找到,譬如新款式的巴黎服装,一个月后就会出现在这里……姑娘、姨太太们的旗袍下摆之高度更是逐年攀升!”说罢,惹得大伙一阵乐和。
娱乐场所是上海最兴旺的行业之一,而戏院则是最主要的娱乐场所之一。周长顺笑着道:“只要是好角、名角,这戏院没有不火爆的。我看以夏老板的声誉,这一趟准不会错!上海观众早就引颈期待了,这广告要是一打出去,不爆场都难!再说了,一名京剧演员若不在上海扬名,也无以蜚声全国呀!”
第二天,天桂大舞台果然打出了广告:
“天桂第一大舞台礼聘,响震寰宇、全球有名的京城名旦夏月仙(携喜登社)初抵沪献演,逐日登台,望观者莅临。”
各报纸和招贴上,月仙的名字和当时最驰名的各大名伶一样呈品字形被放到最大,占的篇幅亦大得可怕。
月仙看到夸大其辞的海报,惶恐不安,忐忑地找到经理邱宝昆,说:“这太折煞夏某了,上海贤者齐集,岂不让人看了笑话。我看还是按实情广而告之吧!”
邱宝昆哈哈笑道:“夏老板多虑了,这上海看戏讲的是人气,人气高票才能卖得好。这人气除了演员本身的号召力外,还得看广告打得响不响,前一阵子我们请来的天津名丑龚乾琨,打的还是‘天下第一丑儿(3)’、‘寰球独一丑儿’呢,碰着生意清淡的日子叫得还要响!这上海滩的戏院都这么捧,有的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日子久了您就见怪不惊了。”
浮世欢 第三回(3)
月仙对这种夸大的阵势,在京城和津沽都没见过,尽管邱宝昆说是出于“生意需要”,但他仍是有些不安,直至看到了街上其他各戏院的广告、海报时才放下心来。很快,海报又贴出了他们三天打炮戏的剧目,这三天的剧目是:十二月十七日《红拂传》、《御碑亭》,十八日《女起解》、《战蒲关》,十九日《醉酒》、《彩楼配》。
梨园界历来重视上海这个大码头,在月仙之前,谭鑫培、田际云、杨月楼、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周信芳、程砚秋等名伶无不占领过这块市场。月仙自然也是非常重视这次上海之行,决心好好表现表现,戏开演前四天,他和全班人员仔细排演,精心准备了一番。
终于到了十二月十七日。
天桂大舞台门口,早早地挂起了满座牌。上海的观众对京城来的京戏演员,向来都是青睐有加,而且知道是名满京津的夏月仙献演,更是踊跃一观。但到了开演时,台下却有些不对劲儿。前面的几场戏演过,到月仙喜登社的大轴《红拂传》登场,谁知开场的锣鼓响起后,月仙登台时,池座里的前几排观众竟然一个个站起来撤席离去!场内出现了一阵骚乱。月仙这一惊非同小可,声音不觉有点飘起来,刚才还叫好的观众这会儿也发出了嘘声。
一场戏好不容易演下来,月仙坐在起坐室里,心情沮丧,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错儿。喜登社的全体人员也有些闷闷不乐,都隐忍着没有说话,生怕更惹了月仙难过。月骞一向都爱说笑、搞怪,这会也一声不发,看气氛实在有点不对劲儿了,才道:“这八成有人在背后搞咱,我去找经理探探情况。”说着,顶着热腾腾的毛巾径自冲了出去。
事情果然大有来头。月骞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屁股后头跟着一个人,正是经理邱宝昆。邱经理一进来就道“各位辛苦了”,然后又问明了情况,说:“我看这事情不简单。不过,夏老板也不要紧张,我看观众离座退席并非是由于戏演得不好,而关键,可能是夏老板到上海后没有拜客的缘故。”
月仙和大伙都有点丈二和尚,月仙道:“拜客?拜什么客?!”
邱宝昆倒愣了一下,说:“夏老板可能有所不知,这上海的曲艺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来的角儿,如果演出之前,事先不到各票房(4)、报馆和大佬那里磕礼,也就是‘拜门槛’,演出时他们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找茬儿,弄得你下不来台。但若是知道礼数,在票房活动时,去和他们打成一片,譬如去清唱两段、请个安、送几张包厢的戏票,表示自己不清高、拉得下架子,这关就算扛过去,该捧的也真不含糊。”
顿了一会,见月仙不吱声,邱宝昆又道:“今晚离座的这批人,我看是几家票房的联合行动,他们早就集体买好了前面池座的票,本来是想捧你夏老板的,可看你不懂规矩,等了几天不见你有所表示,觉得有失颜面,认为你太傲,便来了个下马威!”
月仙恍然大悟,万没想到还有这等潜规则,顿时气道:“这简直就是封建礼教!堂堂上海滩竟然有这种无赖现象!”
大伙都有些愤懑,心里堵了一口气,尤其是月骞,道:“这不成了孙子了吗!妈的×上海人也忒××了!”
再说开演前几天,月仙和大伙忙着对戏,紫云飞和梁玉春还有些水土不服,闹了肚子,总觉得有点儿不踏实,根本就没法抽出空到各票房走动,何况又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儿!糊里糊涂就犯下了这么个冤结,真有点哭笑不得。
月仙心里气儿不顺,夜里辗转难眠,折磨到凌晨才囫囵睡着,大伙起来后见他睡得沉就没有叫醒他,因此待他起床时已到了午后。本来他计划好了到那些大佬和几个主要的票房去走走,可一想这事他就不舒服,今儿还睡过了头,“索性他妈谁也不拜!就不信他们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对师哥说时,月骞的心情和他一样——也不信邪。
到了晚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