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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一章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五年前。
李逾辉是冀州驿的一名最普通的驿卒,今天,是他入职的第一天。
带他的师傅刘驿卒一边与他骑马在驿道上驰骋,一边叮嘱他:“这次的赦令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逾辉还是个新人,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刘师傅,是啥?”
“禁屠令。”刘师傅说:“圣神皇帝潜心礼佛,心血来潮,下赦令命天下人不许杀生,连鱼虾都不许捕捉,你说荒诞不荒诞?”
李逾辉笑笑:“不吃肉?那以后这往来传送,风吹雨打,我怎么有力气奔波?”
刘驿卒道:“你就是爬也得爬完这驿道,凡文书在途中耽搁的,晚到一天杖责八十呦我的孩子,要是耽搁了两天,要加倍!”
刘师傅说完,再也不闲聊,快马加鞭,带着李逾辉奔驰向前。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马蹄所踏之处扬起滚滚烟尘,驿卒身背公文袋,快马加鞭,穿过一条又一条驿道,来自东都洛阳的“禁屠令”呈放射状传向全国各地,很快便传到了冀州驿站。
曾家偌大的宅院里,清灰瓦片层层叠落,落日挂在墙头的那棵老槐树上,虎视眈眈的望着里头的人们,仿佛幽幽牢狱之中那躲在暗窗外面监视的眼目。
四个苍头1站成一排,各人手里都抓着一只竹鸡,低着头,不敢言语,那四只竹鸡偶尔扑打灰翅,发出咕咕闷响。
正宅堂前的坐床上,是冀州首富曾泓,方额阔脸,大眼圆鼻,尽管身处家中,一身淡青色的袍子也无半点褶皱,曾泓自从任冀州驿驿长,十年来接待大小官员无数,管理驿马死损肥瘠,事无巨细周周到到,而眼下,却为了几只待宰的竹鸡犯了难。
曾泓的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曲足香案,鼻息间不时发出愁叹之声。
“驿长,陛下禁止杀生…这竹鸡…是杀还是不杀?”庖长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搭在围裙上,面露难色,头巾上被烧开的水浸湿了汗。
曾泓闷哼一声,心里暗骂。如今这天下,女皇武曌当家,说不让干嘛就不能干嘛,她圣上潜心理佛不吃荤腥,也要全天下人都陪她吃糠咽瓜,她老人家一顿饭能把红薯作出百十样新鲜,却又不知道有多少以捕鱼为生的寻常百姓成为饿殍。
见驿长不说话,庖长厨驿皆失了主意,正在这时,拎着活鸡的矮小家奴只觉臂膀酸痛,忽然手一松,那竹鸡便挣脱束缚乱窜!
“当心,别伤到那活物!”苍头们提心吊胆的互相叮嘱。
“咕咕咕咕!”
竹鸡拍打着翅膀四处逃窜,一时间鸡毛乱飞,打破了曾宅的宁静,苍头们追着鸡满院跑,曾泓摸了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头疼万分。
那竹鸡笨拙的跑到了门口,还没等出门,曾家大门的朱色门坎上便踏进了一只绣纹高腰靴,灵活的将它踢了回去。
这双高腰靴的主人正是曾泓唯一的女儿,曾九念。
女皇登基建大周,大周的女子女着男装便成了潮流,曾九念刚刚从外面办事而归,头顶男儿的幞头,外着紧身窄袖翻领长袍,内着青色长裤,足登黑色刺绣高腰靴,手握翡翠珠串,腰配玉环钱袋,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活脱脱一位俊秀男儿,只是一开口,便暴露了女子的柔和酥软。
“圣上不准杀鸡宰羊,不准捞鱼捕虾,四海宾客舟车仆仆的来到我冀州驿,没有半点荤腥,岂不是要笑爹爹你款待不周?”
曾九念这边说着,丫鬟红笺便迎了上来,接过九念身上的行囊,退到了一旁伺候。
“念儿回来了。”曾泓愁眉不展,见到女儿眉心才有一刻舒缓。
曾九念坐到父亲身侧的坐塌上,也不跪坐,只是很随便的垂着腿,接着道:“不出半月卢右丞就要抵达我冀州,这卢右丞是何许人也?一国之相,素来重捆而卧,列鼎而食,怎能与你我同食斋素?早前卢右丞便差人知会我府,说要品尝咱们的醪糟竹鸡,爹爹你不杀竹鸡,就不怕他杀了咱们?”
曾九念语气轻佻好似玩笑,曾泓便也跟着笑了:
“一国之相固然尊贵,我也应竭力款待,可区区几只竹鸡吃不到嘴边,总不至于要我的老命吧?”
曾九念见父亲不以为意,收起玩笑姿态说道:
“爹爹,汴州刺史因何故而被举家流放,你可还记得?”
曾泓督管驿站,自然是耳听八方,闻听此言,忽然像是被她点醒一般。
这件事还要从圣上长新牙说起。圣上虽年事已高,前阵子却如孩童一般长出两颗新牙,坊间相传圣上返老还童,福寿绵延,恰逢汴州长史章广元的小女儿长出新牙,章戏言道:“章某小女与陛下同日长牙,是为富贵命也。”
没想到卢右丞听闻此事,回到洛阳参了章广元一本,歪曲章广元的话语,状告汴州章广元说自家女儿与圣上同命,意图谋反,圣上龙颜大怒,流放了章广元。
尽管此事听起来荒诞可笑,可当今陛下任用酷吏,大兴冤狱,排除异己,打击政敌,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商贾农户,人人自危,章广元一案,也就不足为奇。
曾泓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这个卢右丞心狠奸诈不可惹及,便咬咬后槽牙,把头一晃,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杀吧,无妨。”
只要能让这个姓卢的高兴,免生事端,也就不管什么禁屠不禁屠了。
“父亲。”曾九念郑重的唤了一声,还是觉得不妥,黛眉泛起涟漪:“如今圣上鼓励告密,这每日赶往洛阳的告密者众多,光是我驿站今日接待的就有三人,如果爹爹真的杀了生,恐怕隔墙有耳,被那些进谗的小人听了去,他日到达洛阳,在圣上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上一嘴,那我父女的下场恐怕不比那章广元强上多少。时局特殊,街头卖饼的小贩尚且谨言慎行,爹爹怎能落人话柄?”
曾泓素来胆小心细,当即急得直跺脚:“那可叫我怎么办?不能杀鸡,不能宰驴,那食肉的卢右丞又怎会满意?”
曾九念见父亲着急,忙起身给父亲按了按肩膀:“爹爹,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曾泓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朝下人挥了挥,庖长便领着苍头们提着鸡退下了。
仆人散去,院里无人,曾泓回头看了看替自己揉肩的女儿,慈眉善目的说:“念儿,三月三就是女儿节了,若是你娘亲还在,定要为你忙活婚事了。”
曾泓话讲一半,便被曾九念打断了,她似乎早就料到爹爹所言何为,当即绕开话题道:
“爹!女儿出去一整天,忽然觉得好累,明日还要出门去南宫县一趟,这就去歇息了!爹爹也不必为了卢右丞的接待发愁,女儿自有办法就是。”
曾泓见爱女面上有些许倦怠之色,心疼不已,拍了拍她的手,道:“念儿,幸亏爹爹有你在身边,帮我督管驿站的大事小情,女子当男,苦了你了。”
曾九念就知道自家爹爹好糊弄,寒暄亲热了几句,便回到了闺中。
待到掌灯时分,充满了书香气息的卧房里弥漫起熏香的味道,蜡烛灯笼纷纷燃点,照得整个房间亮亮堂堂。铜镜里反射出暖黄的灯光,曾九念坐在镜前,把头上的髻拆下,望着镜中的自己。
婢女红笺铺好床褥走过来,一身青衣印在镜子里,朴素温恭的样子。红笺见她端坐发呆,便抬手拿起梳妆案上的枣木梳篦,为她梳起头发。曾九念透过镜子看红笺,不出声,把红笺看笑了。
“你看我做什么?”红笺温温柔柔的问。
曾九念与红笺一起长大,主仆二人好似只长了一副心肺,不分你我。九念自小没有娘亲,视红笺如母如姊。红笺比九念大两岁,性情温恭,成熟体贴,九念不说话的时候红笺从不妄言,遇到心结的时候她却是她的知心。
九念看着她出神:“我看你越发像个大女儿了,温温柔柔,文文静静,不像我,或整日办事于坊市,或流窜在马厩驯马,半点不像个女子。”
红笺知道她定是被父亲催婚了,道:“上巳日乃女儿节,你要行笄礼的,行了笄礼,纵使你再顽皮,也算成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