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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嗔回到自己帐中,就见侧案后垂首坐着一名绿衣妙龄少女。@
那少女听到帐篷门帘掀动声,便惊立起来,一双妙目流露惶恐不安;待定睛看清来人,才略安定些,再度垂下头去,请安道:“郡王万安。”声音竟有些嘶哑。
永嗔这才认出眼前这形容有几分狼狈的少女是长大了的黛玉。他扫了一眼黛玉身上单薄的衣裳,与足上蒙着风沙之色的绣鞋,心知必是京中出了变故。
“在外面守着,谁都不许靠近。”永嗔对莲溪下令,独自走进帐篷,思量着拎起铜壶,倒了一盏温水推给黛玉,亲切道:“先暖暖身子。”看黛玉快速地小口将那一盏水饮尽,料想她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因缓缓笑问道:“你是自己来的?林师傅呢?”
进了一盏水,黛玉的声音不再嘶哑,透出底子里的清甜来,一开口说得却是,“爹爹已被下了天牢。”
永嗔心中讶然,但见黛玉惊慌,便不表露在脸上,温和道:“不怕,料想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既然来了此处,便只当我是个哥哥。我这便上奏……”
“忠郡王起事了。”黛玉轻轻一句,却是石破天惊。她自己也颤抖着。
永嗔手上一顿,控着铜壶一时没动。
“三月三日,我去佛寺上香,湘云与我同往,偏要我留下来与她在佛寺住一晚。当晚便坏事了,十六皇子起兵,他们已抓了我父亲,还有许多大臣并亲眷,是湘云趁夜助我逃脱……”
“湘云如何知道永沂要起兵?”
黛玉一惊,小声道:“湘云与忠郡王妃娘家弟弟卫家小公子订了亲,想来是卫家小公子……”
“说实话,我才能救你父亲。”永嗔沉下语气来,当朝大家男女之防何其重,卫家小公子怎么会将这等重事透露给并无前情的未婚妻。
“是……是宝玉传信给湘云。我外祖家也已投靠了忠郡王,要助忠郡王擒获我与父亲……”黛玉说到此处,垂泪不已。
“宝玉又如何能知晓?”永嗔凝目盯着黛玉,见后者神色凄凉不似作伪,一时心念电转,“是了,他与成烨交好——成烨又如何提前知道永沂起兵?莫不是永沂收了五皇子旧部?然而永澹旧部早已被父皇连根拔起,永沂又图什么与五皇子旧部联手呢?除非是……不在朝中的,金人!”德妃一系与金人的确来往甚密。
永嗔想到此处,心中大惊,转身便往大帐而去。
外面莲溪探头进来,对无措的黛玉笑道:“林家小姐,可要梳洗用膳?此地没有好丫鬟,倒有几个村里妇人可用。”
黛玉惨然一笑,轻声道:“有劳了。”还能留得性命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大帐中,永嗔已与韩越说得明白,击掌道:“我明日便带三千精锐急速返京!剩下的,便交给将军了!”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帐中商讨调兵遣将之事,直到晚膳之时,永嗔才想起黛玉来,因问莲溪可安置好了。
“回殿下,安置在军营旁的小院里了。比之京都是简陋了些,但已经是此地最好的院子了,院中还有一树梅花。从村子里挑了两个勤快体面的妇人暂且服侍着……”
永嗔点点头,心思还在用兵之事上,听莲溪如此说,便又转过头与韩越商讨。
直到子夜时分,永嗔才回到自己营帐,却是难以入睡,独酌了两盏烈酒。遥想京都情形,不禁担忧太子哥哥。永沂起事,余者都有不杀的理由;却绝无可能放过太子哥哥。若不是黛玉意外逃脱,只怕军中接到被永沂层层阻隔的消息,还要在几日之后——那时候,便什么都晚了。
左右难以安寝,永嗔索性合衣而起,披上大氅信步往军营外走去。
打更站岗的哨兵注视着他,如今已是二更。
恰好走到这附近唯一有梅花的小院所在。
院门没锁,永嗔轻轻一推便开了。
夜空里,几缕薄薄的纤云托着一弯孱弱的月牙儿。
清冷的月光下,隔着老梅枝桠上点点红梅,罩着红披风的少女讶然回首,眸中含泪,越发衬出眉间轻愁。
正是难以安寝,独自月下垂泪的黛玉。
永嗔隔着花木见了她这般轻愁模样,薄醉中忽觉心跳加速,不知不觉已走到黛玉身前的梅树下。
黛玉屏息,眸中晶莹猝然跌落。
沉默中,永嗔缓缓弯腰,伸出手去——
黛玉一动不敢动。
拉弓射箭、舞刀弄枪的一只手,缓缓伸向少女足上的芙蓉花绣鞋,轻轻拂去了几瓣落梅。
夜风送来一阵梅花清香。
黛玉连退两步,用披风裹紧了自己,惊慌不安地盯着永嗔,霞生两颊。
永嗔如梦方醒,僵在原地,顿了一顿才站直身体,扶额歉然道:“我醉了。”他退开一步,望着黛玉温和道:“原想走着散散心……方才是我唐突了。别怕。”
他这一说话,里面打盹儿的村妇便醒了,惊叫起来,“小姐!小姐,您人呢?”
静夜里听来,又似梦呓又似口技。
永嗔与黛玉对视一眼,眸中都透出几分笑意。
黛玉乖巧地行了个礼,敛容绕过梅树,推门而入。
留永嗔孤立树下,怅然中又有几分心动。这会儿夜深人静,诸多安排已定,永嗔才觉出自己中午见黛玉时,太过失礼。她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京都到西北,路途遥远不说,甚至可能还有永沂的追兵在后,这一路上该是何等险象环生;父亲被抓,外祖背弃,黛玉又该是如何担忧害怕。掀帘而入那一刻,那双透着惊慌惧怕的美丽眼睛,一直在他脑海中浮动不去。
正是情不知所起。
京都,忠郡王领兵围困禁宫的第九日。
“殿下,哨兵探得有一营骑兵自西北而来,日夜不停,不过三日便抵京都。领兵者是勇郡王。”
“知道了,还有什么消息?”
“前锋营抓住了一个信使,看着似乎是淑贵妃的人,是出来探听消息的。您看……?”
“放他回去。”永沂示意旁人退下,这才抚着手心,对静坐窗下的谋士邹庭彦道:“这下有好戏看了。还是先生多谋,提前放那林家小姐出去,果然小十七便要领兵来护卫太子。原还担忧,等大事成了,留小十七在西北总是祸患;这样一来,便可一网打尽了。”
邹庭彦睁着灰色无神的眼睛,冷笑道:“一网打尽?要金人的五万大军切实能到才行。”
“万无一失。金珠玛领兵,就驻扎在京都北郊,只等永嗔人到,便可先杀太子,再灭永嗔。”永沂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邹庭彦,笑道:“起事之前,我还有些不安,若不是先生为我安心,更无今日盛况。”
邹庭彦扯了扯嘴角,对这番恭维毫无反应,转而叹了一声,道:“被围九日,禁宫里的场面想必难看得紧。”
禁宫。
淑贵妃听完信使汇报,脸上血色尽褪,冷声问道:“太子如今安在?”
一旁姑姑回道:“形势危急,太子殿下连日未回毓庆宫,听说是上了内墙,与羽林卫等同食同寝。”
淑贵妃冷笑:“他是惯会做样子的。”起身握住那姑姑的手,道:“永叶便托付给你了。”
宫中人心惶惶,吃食渐短,秽物堆积。
淑妃贵也未叫辇车,竟是孤身徒步上了内墙,随手招来一个小头目便问太子何在,上了观望台,正撞上带着众护卫长走过来的太子永湛。
两人狭路相逢。
太子永湛一语未发,众人只听“啪”的一声,淑贵妃已是一巴掌甩在太子脸上。
众护卫大惊,纷纷拔刀,兵刃声森然。
太子永湛被打得偏过脸去,却是示意身后众人不要妄动,他用拇指轻擦唇角,看了一眼沾上的红色痕迹,一时没有说话。
“皇上呢?你把皇上怎么了?”淑贵妃逼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是藏起来了?杀了?还是埋了?因为他知道了你的小秘密,要改立新君是不是?”
太子永湛平静道:“父皇下落,该问逆贼永沂。孤与您是一般不晓得的。这一巴掌……”
“一巴掌算什么?本宫恨不得食你血肉!”淑贵妃嘶声怒吼,“你问本宫要说法?本宫正要问你要说法!信使来报,永嗔带着三千人马来勤王。外面围着的,只永沂的人马便有不下一万,更不用说还有北面的五万金兵——别说你不知道,你我心知肚明。三千对五万,哪里还有活路?永沂那一万人马,为何围而不杀,就是要以你为饵,让永嗔自陷死地!你但凡还有一分良心,便不该如此对他……”淑贵妃声音颤抖,眼底涌上泪意,“你扪心自问,这十六个弟弟里面,哪个有如永嗔这样敬你爱你护你的!然而你呢?永嗔他看不明白,难道本宫这个为娘的还能看不明白?”
太子永湛垂眸听着,左颊上的巴掌印渐渐红肿鲜明起来。
“你欺他!骗他!瞒他!”淑贵妃厉声,一桩桩数来,“他五岁那年,太后自五台山归来,护佑德妃一系,于你大为不利。你便派小太监诱使永嗔折了太后的长寿花。大约原想拉本宫与德妃对立,没想到永嗔人小鬼大,竟直接让太后又回了五台山;你自然高兴了。怪只怪,那小太监之事,本宫发现的太晚了。等察觉之时,你已将永嗔接入毓庆宫……”
太子永湛沉默听着,眸中厉色渐生。
淑贵妃冷笑连连,“你是惯会邀买人心的。可怜到那会儿,本宫的永嗔已是听不得旁人说你半句不好。此后种种,凡与德妃一系冲突,你便总是推永嗔在前面出头。好不容易等到永嗔大婚,自立王府,你又在新王妃身上做手脚,更不用提安排下的那些歌女。年前皇上动了更立储君的念头,你觉得永嗔是威胁,便支他去西北;如今京都危急,你又要赚他来为你舍命!你若还有半分良心,便该为民自裁,不让这些将士大臣白白为你送命,更不要让永嗔自投罗网!”
“淑母妃在后宫廿载,难道竟不知道——”太子永湛睫毛低垂,淡声道:“天底下是最容不下良心之处,便是皇家。”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像是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那般轻柔,也带来一整个冬日的寒潮。
淑贵妃一窒,猛地扑上来要扯住太子同往墙外跳去。作为母亲的淑贵妃,再没有贵妇人的优雅娴静。
太子永湛闪身避开,连衣袖都不曾碰到扑来的妇人。
兵丁一拥而上。
“你杀了本宫啊!连皇上你都敢杀!你说永沂是逆贼,永沂却是要替父报仇、替天行道的!为何不杀了本宫?”淑贵妃叫嚣着,意图激怒太子。
“淑母妃想以自己之死,换永嗔片刻冷静吗?”太子永湛眼看着众兵丁将淑贵妃擒住,他缓缓走上前一步,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淑母妃计较实多。孤与永嗔既为兄弟,何言亏欠?”说着轻笑起来。
淑贵妃惊怒,更是怒骂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