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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跟逸晨先生去参加杂志社的年度笔会。地点是在京都。
我们先飞到大阪机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再租车去京都。
在大阪的酒店里,逸晨先生遇到了一个熟人,他也是一名专栏作家,早年刚出道的时候,曾与逸晨先生同租在一座公寓楼里居住,算是邻居。
这位H君也是要第二天去京都。不过,他可不是去参加笔会的。他是要送儿子的遗骨到西大谷寺院里的骨灰堂安置。因为H君夫妇都是在西大谷寺的寺院里受了皈依戒的,做了佛教的居士。他们夫妻都觉得,把孩子的骨灰安放在那里,最能蒙受佛光的护持。
逸晨先生建议,我们第二天一起前往京都,这样H君就可以搭我们租的商务车,不用另外雇车了,一路上,我们也可以和他做个伴。
H君客气了一会儿,就表示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酒店的门口集合。那天的天气很好,一大早就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清晨的阳洒落在小小的白瓷骨灰罐上,让人觉得特别伤感。
H君看着手中捧着的骨灰罐,说:“这孩子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呢。唉,七个月大的时候流的产,大夫问我们要不要看一眼再送去火化,孩子的妈说不要看了,要是看了,这辈子心里都会有个阴影,就永远也忘不掉,舍不下了。孩子就直接放进冰棺,送去火化了。我只在外面填表,没有敢跟进去送到焚化炉旁边。过了两个多小时,里面通知我进去领取骨灰,就捧了这个罐子出来。”
H君说:“我手捧遗骨,却感觉不到这是自己孩子的。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边听他这样悲戚地说着,我们一边一起踏过了拱形的御影石桥。
(二)
这是我第一次到西大谷寺庙的骨灰堂来。
未来之前,总以为这是一个阴暗寂静的地方,让人心情郁闷而哀伤。但实际上来了之后,却完全没有印象中的感觉,事实上,这里窗明几净,地板锃亮,檀香缭绕,灯光温暖,让人进来之后,心情为之一振,堵塞在心里的悲痛,也不由得被清风吹拂开了几分。总之,这是一个让人觉得爽朗舒心的地方。
从第一次跟着H君来过之后,我就一直很喜欢上这儿来。
大殿内的诵经声总是余音袅袅。
我混坐于皈依佛祖的男女信徒中,一动不动地盘腿打着坐,凝望着如来的巨大画像。
此时此刻,从弥漫着的线香的气味中,可以感受到人们的尊崇和感激;从来自周边乡间老头老太太脸上的深深皱纹里,可以感知他们那种宁静平和的心境。整个佛堂,充满了庄严安详的气氛。
我由不得想:要是你的骨灰也能安放在这样的佛堂,日日有僧侣信士为你诵经超度,该有多好。
随即,我又悲哀地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骨灰,我无权处置,我不是你的亲人,也并非你的未婚妻。只有你的家人,能够决定怎样安置你的骨灰,而他们,全都是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他们是绝不相信前世今生这回事的,他们以为,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会再有。他们不会产生超度的念头。
我就连在你死后,这样帮一把你,也都难以如愿。
想到这里,深切的悲伤,就从骨髓里渗透出来,让我全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三)
陪着H君安置好他儿子的遗骨,我们在寺院门口告别分手,逸晨先生和我前往笔会安排的下榻酒店报到。
车子在京都的街道上行驶。我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间又一间熟悉的铺面从眼前掠过。
不多一会儿,我们就路过了一个正在维修的寺院,看到围栏正在架设中,围栏里堆放着很多的红砖。
看到红砖,我的思绪仿佛又被带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时候,你还活着,你的病情还不明显,我也还不知情。每天训练结束后,我们还常常能够一起回家。
(四)
曾经有一个时期,大陆知识阶层的英年早逝,似乎蔓延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种现象也发生在我们学校里:高中部一位很优秀的化学教师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猝然去世,时年仅32岁。
这次突如其来的死亡在学校引起了普遍的震动。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头一天下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人就已经阴阳隔世了!
葬礼在很悲恸的气氛中,沉重地举行了。
你也跟着汪指导和柴老师去参加了葬礼。
下午,我在训练场见到你的时候,你有点沉默。
整个训练期间,你的话都很少。
我看着你不出声地示范动作,检查器械,书写记录。
我看着你在场地里走动,完成工作。
(五)
那天黄昏,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推着车,我在你身边走着。
我们走了一半的路程。你始终没有说话。
在距离清真寺不远的地方,我站下来,不走了。
你回头看了我一下。
你看了看我的神情。你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你抬头环顾四周。
你说:“我觉得有点累。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
我说:“好的。”
(六)
我们并肩坐在一大堆红砖的后面。你的自行车架在旁边。你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它的飞轮。我们看着轮辐上的钢条在暮色中闪着亮旋转。
我轻声地说:“你心里难过吗?你和那位老师很熟悉吗?”
你低头不说话。
我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