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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初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车上,那可不是南平王府的翠幄青绸车,也不是她后来出行常坐的翠盖朱缨八宝车,甚至不是洛阳贵人常坐的双辕油壁车,车里狭窄,简陋,粗的木刺棱棱地支出来。
她用了片刻认清楚自己眼前的处境。
这项技能是重生之后渐渐训练出来的,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告诉自己,这不是金陵的未央宫,不是洛阳的凤仪宫,是南平王府,她昔日住过的偏院,是影梅庵,身子底下硌得生疼的木板,是朔州刺史府,而此刻,是不知道将奔往何处的马车……不,是牛车。
贺兰初袖动了动眼珠子,看见正襟危坐的芈氏和桃叶,桃叶瞪了她一眼,贺兰初袖觉得全身的骨架都快要被颠散了。
“这是……”贺兰初袖犹豫了片刻,看向芈氏,“往哪里去?”
芈氏避而不答,却问:“你想要到哪里去?”
贺兰初袖攀住车窗,这样身体可以稍稍稳定,却忍不住苦笑道:“我想到哪里去……有用吗?”
“那又何必多问呢。”芈氏轻飘飘一句话,像尘埃,从九天之上飘落下来。
贺兰初袖怔了半晌,可不是,去哪里由不得她,问清楚了有什么用,她能半路跳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兵荒马乱,跳下去就是个死。要说洛阳到金陵一路她前世还走过,这朔州却是两眼一抹黑。
想要闭上眼睛养会儿神,最终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这随时能把人心肝肺都颠出来的路,贺兰初袖咬紧了牙。
如果这是回平城的路倒好了,周城叛乱,芈氏会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么,这可不是前世,虽然贺兰初袖并不如嘉敏对周城生平了如指掌,却也多少记得,周城是先成了亲,再造的反,所以芈家人才会是他最初的班底——那时候芈氏已经没有退路。
如今,她还犯不上一棵树上吊死。
想到这里,贺兰初袖倒有些懊悔,她昨晚可不敢多说周城的不是,怕激得芈氏性起,虽然不至于一刀结果了她,皮肉之苦怕是不会少。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她说了周城不是,多半也适得其反。
人年少的时候,最容易感动自己,反对的声音越大,越咬牙坚守,至于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这个人,还是最初自己的心,谁知道呢。
要说起最初,芈氏和三娘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家世论,都是下嫁,以门第、人才论,都各有高攀,然而芈氏什么结局,三娘又什么结局。贺兰初袖浅浅叹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
她和三娘,就是一根藤上两个瓜,恨到底都还牵扯不清——也不知道阿娘在洛阳过得怎么样,她不必担心的,只是这时候又想起来。
芈氏再瞟了贺兰初袖一眼,昨晚看起来只觉得平常,今儿在车厢里,又像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具体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出入过王府,王府一个婢子都有这样的神采,也是让她惊叹的。
无论如何,都见了周郎再说。
她今儿是一大早就去见袁氏,果然如她所料,袁氏宿醉未醒,她匆匆喊了小桃出来,先是大惊小怪吓唬一通,说他们家里的丫头有问题,然后在小桃的苦苦哀求下提出解决方案:带贺兰初袖去见周城。
小桃不敢去打搅袁氏,又使唤不动家里的车,也是芈氏自己找了尉大郎护送,赶在袁氏起床之前溜之大吉——袁氏就算见识短,也不敢在这当口放他们去战场,尤其不敢放尉大郎去,这对尉家没法交代。
芈氏倒是习惯了这牛车的颠簸,闭眼小憩了片刻,直到外头传来尉大郎的声音:“芈娘子,到了。”
朔州治所善无,尉大郎来得并不多,也是赶巧,进城不远就碰到了周城身边的亲兵——自然是认得他的,还大大惊讶了一番,问他何所来,待听说车上带了三个小娘子,那亲兵眼睛都亮了。
——乖乖,他们将军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呐,平常营里连个妓人都不召,这一来就来仨!
贺兰初袖赶紧往外探看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正看见周城迎面走来,脸上登时刷的雪白。这是才出狼穴,又入虎窝,不,这不是虎窝,这就是虎口啊!双腿一软,身子就往下滑,被桃叶拽出车来。
青天白日的,周城看了一眼天色,再看一眼地上,明晃晃的黑影,是人,不是鬼——是长得像么?
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便有,他也容不下!
贺兰初袖自知绝无生理,双足方一落地,拼命挣脱了桃叶,扭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芈氏和桃叶就只看见一道儿刀光雪亮,然后“咔嚓”一声,贺兰初袖已经瘫倒在地,一滩血,从肩上涌出来。
——周城拔了刀,刀柄砸碎了肩胛骨。
贺兰初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啊啊啊”地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
周城却丝毫都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也不知道从哪里捞过来一块布,直塞进她嘴里去,吩咐道:“桃枝,带她下去。”
那个面如黄蜡,身高近一丈的怪人又出现了,贺兰初袖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这绝望,比肩上的伤还来得重。人被拖远了,隐隐听见周城的声音,他说:“……芈娘子从哪里找到的这个逃奴?”
逃奴,贺兰初袖心里有多恨多愤懑,芈氏心里就有多惊讶。她之前是想好过说辞的,譬如劈头就问:“郎君何以糊涂至此!”或者还有别的,但是一个照面,被贺兰初袖的血惊到了。满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