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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言。
相处十载、分别数月,生死牵系,万里人归,却不想才几句话就把一切都说尽了。募然抬眸时,他们已经萧索枯对、无话可说。罡风起,悄悄刮落枝头最后一片黄叶,枯瘠的枝干犹自挺立在寒风之中,颤而不乱、摧而不折。车篷内外,一坐一立的两人沉静相对,多少心潮澎湃终没于阒寂无声。
狄仁杰无奈而又欣喜地想,这沉默恐怕还是要自己来打破,否则对面的家伙真会天长地久地站下去,死也不说一个字。那么说什么好呢?过去十年里,他们交谈过很多话题:案情、朝局、同僚、敌人……也有难以计数的寂静时光,填补在或严肃或轻松的间隙里。如今回想起来,所有谈过的话都不值一顾、无从追忆,唯有那些沉默,嵌刻在心灵的最深处,给人真实可靠的感觉,就像他坦白真切的目光,从未改变、难以替代。作为当世最犀利的审判者,狄仁杰早就知道,人们害怕自己的沉默远远甚于害怕自己的盘问,哪怕是好友至亲都一样。可偏偏就是这个家伙,不仅不怕似乎还很享受……狄仁杰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一去一回,在自己的眼中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陌生,但那种无法言传的亲切和慰籍更甚以往。
还有什么可多考虑的?就把自己最想说的、全部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们之间并非没有怀疑、阻隔和误解,只是到了此刻,所有种种真的都可以抛开,因为他跨越生死、历尽艰险回到自己面前,一无所求、一无所有,却带回无价的沉默,这就足够了……
不、不对!莫非他还带回了——?!狄仁杰悚然惊觉:“阿珺?阿珺怎么回来的?你怎么会到天觉寺?难道不是狄春?!”面对狄仁杰一叠连声的问话,李元芳平静作答:“大人,不是狄春,是我把沈珺小姐带回洛阳的。两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到达狄府,正碰上景辉兄。是他告诉我您在天觉寺,也是他说您临行前吩咐,一旦见到沈珺小姐回来,就立即送到天觉寺见您。”
“原来竟是这样……”狄仁杰思忖着又问:“元芳,你从庭州东归,是在路上巧遇的沈小姐?”“嗯,也可以这么说。大人,我是在金辰关外沈小姐的家中遇到她的。”“金辰关外?”狄仁杰又是一愣:“你怎么会去那里?哦,”他摆一摆手:“对啊,你与景辉、梅迎春,你们三人是在去年除夕之夜齐聚沈宅,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杨霖躲在后院,后来又误杀了沈庭放……你还写了一封书信给我描述全部经过……”狄仁杰突然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李元芳。
李元芳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问道:“大人,阿珺怎么会是天觉寺高僧的女儿?”“嗯?”狄仁杰回过神来,忙道:“元芳,你方才一直在禅房外面吗?你……什么都看见了?”“里屋没有窗户,我只能看见外屋,那位临淄小王爷一直守在外屋,我不便进去。不过,阿珺进里屋之前,和您出来时与临淄王谈话我都看见了。大人,您过去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天觉寺,也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位了尘大师。”
是我的幻觉吗?狄仁杰想,为什么他的话语中有种隐隐的遗憾,甚至是某种埋怨?狄仁杰观察着李元芳笼在暗影中的面孔,字斟句酌地解释:“哦,这位了尘大师的真实身份是汝南郡王李炜,二十多年前牵连在蒋王李恽谋反案中,由人替死才逃过一劫,其后隐姓埋名在天觉寺剃度修行。此乃本朝机密,不便向外人道,何况过去这些年,我忙于国事,几乎从不与大师来往。”顿了顿,狄仁杰问:“元芳,沈珺的身世竟是李姓宗嗣、大周郡主,你觉得意外吗?”
“也不算太意外。”李元芳的声音很沉着:“我早就觉得沈庭放决不会是阿珺的亲生父亲。我只感到庆幸,阻止了阿珺西嫁突骑施可汗,还算及时吧。”狄仁杰微笑了:“是啊,这一点太重要了,否则一旦真相揭露,西域的局势又将变得十分微妙,阿珺的处境必会更加艰难。”李元芳低低地哼了一声:“阿珺,她只是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姑娘,皇亲国戚的身份对她太不合适,也太沉重了。”“可这是事实啊。”狄仁杰叹息道:“元芳,这是她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毕竟今天,她见到了身生父亲的最后一面,让了尘终于能毫无遗憾而去。当然对阿珺来说这样的变故太过巨大,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因此我让她留在了尘身边,一来是尽为人子女之责,二来也是让她能静下来慢慢面对。临淄王年纪虽小,办事却很老道精明,论辈分还是阿珺的堂侄,有他在旁陪伴老夫差可放心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嗯,我先送您回府,再去陪阿珺吧。我把您车上的车夫和千牛卫也留在寺中了。”狄仁杰这才醒悟,不禁笑问:“他们见到你没有吓得魂飞魄散?居然还听你安排?”李元芳也淡淡地笑了笑,随即敛容道:“大人,沈槐为什么不陪在你身边?他在干什么?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他究竟怎么样?”
狄仁杰的喉头一阵发梗,费力地道出四个字:“一言难尽……”李元芳垂下眼睑:“看来都是我的错。”“元芳,这怎么能怪你?本就与你无关。”“当然与我有关!”听着这断然的话语,狄仁杰一时有些理不清思绪,竟无言以对,少顷,还是李元芳捡起撩在车座旁的毛毯:“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还是让我先送您回府休息,别的事情我们慢慢再谈。”他将毯子小心覆在狄仁杰的身上:“我去驾车了,大人,请您稍歇片刻。”
马车再度启动,走得异常平稳、轻捷。狄仁杰一闭起眼睛,那些面孔就轮番在脑海中叠现,当他们渐渐消褪之后,唯有那双令他神魂飘荡的目光,久久萦绕长驻不去,好似在竭力向他诉说着什么……“大人!大人!”“恩师!”
狄仁杰猛然惊醒,眼前一片灯火辉煌。李元芳肃立车前,左手高高掀起车帘,车前另有一人躬身作揖,满脸俱是紧张、兴奋、忙乱和困惑交织的神色,面朝着狄仁杰,眼睛的余光还不时瞟一瞟李元芳,此人正是曾泰。他的身后,还站着几名大理寺的差役。
狄仁杰从车里探出头,原来马车已到狄府正门前。狄仁杰深吸口气:“元芳,曾泰。”“在”,“在”,多么熟悉的一切啊,好像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狄仁杰跨步下车,不料双腿发软,身体便向旁一载。“大人”,耳边一声轻呼,他已被稳稳地搀住。狄仁杰没有回头,只轻轻拍一拍扶持自己的双手,厉声问道:“曾泰,你可找到沈槐了?”
“恩师,学生无能,未能找到沈槐,却在邙山深处找到了周靖媛小姐。不过她……”“她怎么样?!”“她、她身负重伤,已然垂危了。”“什么?她在何处?”狄仁杰话音未落,两名差人已抬上一个浴血的女子,将她轻轻放在狄仁杰面前的地上。
狄仁杰抢步上前,俯身看时,那周靖媛双目紧闭,已是气息奄奄。狄仁杰从怀中取出针包:“权且试一试吧。”银针扎入几处大穴,周靖媛惨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微红,“周小姐、周小姐”,伴着狄仁杰低低的呼唤,她终于睁开眼睛,稍顷,轻声吐出一句:“狄大人,我、我快……快死了。”
狄仁杰慈祥地微笑:“周小姐,靖媛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此刻就都对老夫说了吧,老夫会替你做主的。”如花的生命、正是青春盛开的时节,却再等不到硕果丰盈了,究竟是谁之过?!周靖媛那红樱桃般的双唇已然枯萎,她仿佛在喃喃自语:“有人、有好多人……追杀我们。我们逃、逃……他说让我躲起来……他骗了我、骗了我……他自己走了,却把我留给杀……”
晶莹透亮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渗出,顺着曾经饱满圆润、现在却已塌陷的面颊淌下,落入染着血色的泥土:“他不爱我……他、一点儿都不、不爱我……”涣散的双眸缓缓聚拢起最后一线神采,周靖媛望定老人,艰难启齿:“狄、大人……靖媛没有、没有说真……话,您、您不会怪我吧?我、我是为了……为了我爹爹……可他还是死得、死得那么惨……”
“靖媛啊,老夫当然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狄仁杰的话让周靖媛又滚下两行清泪,她喘了口气,终于说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狄大人,圆觉和尚是、是我……爹爹杀死的。”
圣历二年腊月二十六日的夜间,当神志不清的周梁昆被卫士们送回周府时,周靖媛发现父亲除了满身血污之外,鞋底沾满泥泞,身上亦有股浓重的酒气。这些对于出入均坐车驾,只在皇城内走动的周梁昆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她替父亲更换衣服时,还从父亲的怀中找到了两本簿册,其中一本记录鸿胪寺公务的册子,狄仁杰来访后周靖媛便交了出去,而另一本则奇奇怪怪地记录了一些人名和事件,周靖媛慌乱中未及细看,但那册子上墨迹陈旧、又酒气熏人,使她觉得很不同寻常,便小心地收拾起来。稍后周梁昆苏醒,立即疯狂地询问簿册踪迹,周靖媛呈上后他才松了口气,却未向周靖媛解释这册子的内容。
很快周靖媛便听说了腊月二十六日夜间的三桩人命案,立即敏感到天觉寺的案件十分蹊跷。正月初四那天,她特意借新年进香的机会,去天觉寺打听圆觉案的经过,并设法登上了天音塔。就在狄仁杰、曾泰等人也来到天音塔下时,她刚刚从圆觉坠塔的拱窗边缘石缝中,找到一缕撕破的衣服残片,那个残片的颜色和砖石十分相似,因此被查案的人员忽略了,只有周靖媛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周梁昆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恰好她也注意到了,衣服的袖子被人撕去一角。
“生死簿……”狄仁杰喃喃地念出这三个字。周靖媛的声音愈加微弱:“狄大人,您、您也知道生……我爹爹就是、就是为……”狄仁杰频频点头:“靖媛,这些我都知道了。只是你爹爹如何与那圆觉和尚熟识?你可知道?”
“我听、听继母提过……爹爹婚后、婚后多年无子……曾遍寻……名医,也找过……和尚、老道,圆觉……”“我明白了。”狄仁杰止住周靖媛,她的气息越来越短促,必须要抓紧时间了:“靖媛,你可知道沈槐现在何处?生死簿现在何处?”她竭尽全力蠕动双唇:“天、天音塔……我、我把生死……簿藏……”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越瞪越大,映出头顶一轮新月的晴辉:“沈……槐!沈槐……”
璀璨星光瞬间黯淡,蔷薇已从怒放转为凋谢,迅疾地尚未吐尽芬芳。狄仁杰还来不及叹息一声,耳边响起焦急的低呼:“大人!阿珺还在天觉寺里!”“对,还有李隆基!”狄仁杰猛抬头,是李元芳异常苍白的面孔:“大人,沈槐一旦赶去天觉寺,很有可能把追杀的人也引去!大人,阿珺太危险,我现在就过去!”
“元芳,我与你一起……”狄仁杰在曾泰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却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李元芳已翻身上马:“大人!您别去,就在这府中等候!”话音未落,马匹已蹿出去好远,狄仁杰对着他背影高叫:“元芳,切不可放走沈槐,必须要拿到生死簿,那是关乎国家前途的重要物件……”没有回答,凝神细听时,只有马蹄飞踏的回音,迅速消弭在街巷的尽头。狄仁杰呆呆地望向那无限的暗黑深处,一缕微光突现心头……不,怎么可能?!他几乎被自己的这一闪念吓倒,径自失了神。
“恩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元芳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曾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急又乱,总算捡到机会发问。狄仁杰厉声道:“来不及多解释了。曾泰,你立即召集手下,与老夫一起赶去天觉寺支援元芳。”“是!”曾泰知道不容多问,赶紧传令,想想又道:“恩师,您还是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吧?”“废话!”狄仁杰刚一喝叱,狄府府门向外大敞,狄景辉带着韩斌跑了出来:“爹!我刚刚得报您回来了!”“大人爷爷!”韩斌衣带散乱,脚上跻拉着一双小靴子,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直冲过来,揪住狄仁杰边跳边嚷:“哥哥呢?我哥哥在哪里?!”
狄仁杰沉声吩咐:“景辉,你守在府中等候消息。斌儿,跟大人爷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