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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离开贫民巷,她看到了他,仍是淡淡的笑容,疏离而有礼,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开口:“等等,我还欠你一样东西。”青石路面蜿蜒曲折,色泽清润的鹅卵石点缀其上,阳光穿过枝桠投射在上面,光芒刺目。
凤夙伸出手,阳光下十指骨骼分明,纤纤如玉,隐有透明晶莹之色……此刻,她应该感受到温暖才对!
她冷笑,笑容寒冷中透出讥嘲。
东华门前只有两人一马,楮墨坐在轮椅上闭目小憩,碧水握着马缰静默在一旁。
裙角摩擦花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楮墨睁开双眸淡淡的看着凤夙,那双眼睛瞳仁黑亮,宛如暗夜烈焰,那样的亮度足以焚烧世间一切。
楮墨一言不发,女子若毁容,定有自卑遮掩之意,但凤夙不然,左脸刀疤深刻,但她从不蒙纱隐藏,反而坦然洒脱的在人前展露伤疤。可正是因为如此,漫天阳光倾泻而下,笼罩她周身的同时,容颜越发明艳夺目,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傲意光华尽现。
面对这样的凤夙,楮墨很难不想起顾红妆。
初见,顾红妆一袭男儿装扮,并不刻意粗声粗气说话,身姿玲珑曼妙间妖娆和妩媚并存。
见过顾红妆的人都会说她很美,绝美的容貌足以成为她睥睨天下的利器。
百姓闹市私话,顾红妆和燕箫师生情深,她之所以挖掉太子妃的双眸是因为她违背伦常,爱上了自己的学生燕箫,所以才会心生妒意,对素有“白娘娘”之称的白芷下了狠手。
他听了,只觉得可笑。顾红妆是谁?她是名动天下的女中诸葛,一颗心千帆过尽,见过太多的是非恩仇,她的心太过狠辣和无情,尘世男子又岂会入了她的眼?
犹记得那一年,顾红妆芳华正盛,燕国金銮殿上一曲凤舞九天无人不倾,勾魂摄魄间,引无数英雄为她竞折腰……
顾红妆和凤夙身影重合,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人生,而他的命运注定要跟她和“她”纠缠不清。不过,顾红妆是敌,凤夙是友。真的是……盟友吗?
楮墨微不可闻的笑笑,乱世出英才,沉睡了一个顾红妆,现如今又多了一个亡国公主,倒也是喜事一件。
顾红妆,活过来吧!就算凤夙此番不是为了天香豆蔻前来,朕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把天香豆蔻送到你的嘴边。只因朕要让你看一看,乱世中,究竟谁才配成为天下畏惧敬仰的人中之龙。
那天,楮墨将天香豆蔻交给凤夙一言不发,直到凤夙翻身上马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说话,声音穿透花影层叠,如春风过雪:“儿时,朕用一双腿为代价明白了人心叵测,从那时候起朕就发誓,若有人背叛于朕,上天入地,朕必让她生不如死。”
此话威胁意味尽显,凤夙面无表情的笑了笑:“但愿我不会成为那个倒霉鬼。”话落,扫了一眼楮墨和碧水,甩动马鞭,黑马长鸣,从东华门疾奔而出。
楮墨看着凤夙远去的背影,嘴角笑容冷冽:“传信东宫,凤夙回到燕国后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燕国东宫。
红砖绿瓦,深宫高墙,一眼望去恍若天阙仙宫,华丽的近乎不真实。
有女子戴着青铜面具端着一碗药汁穿过拱门,触目便是一池碧水荡漾,绿荷莹莹,道路两旁繁花似锦,花瓣凋零在青石板面上,增添了几分凄楚和清冷。
前方池塘河畔,一树繁花下,有咳嗽声若隐若现的响起。
燕箫穿着一袭白色长袍,垂钓之余一派气定神闲,身边有美人相伴,看那身姿和容貌,自是侧妃武宁。
宁妃性情直爽,陪着燕箫垂钓,起先还颇有兴致,但时间一久难免会觉得有些无聊。
她原本正在捡地上的落花放在指尖把玩,闻听燕箫咳嗽,连忙扔下落花,关切的轻抚燕箫后背,直到燕箫咳嗽声间歇,她才松了秀眉,舒了一口气。
接过侍婢递过来的茶水送到燕箫嘴边,燕箫顺势喝了一口,无言挥手,宁妃便将茶盏递给侍婢,“要不要宣御医过来看看,这都咳嗽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
“不碍事。”燕箫心知此番受寒,是因为几天前去见夫子受了寒气,老八为此喋喋不休了很久,今日为了清净,这才来池塘小钓,却不曾想见了风,反倒咳嗽的越发厉害。
燕箫不宣御医看诊,宁妃纵使焦心担忧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她陪燕箫坐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美眸晶亮,看着燕箫,有些迟疑,又有些期待:“再有五日便是臣妾的生辰,臣妾想邀爹娘来宫一叙,还请太子成全。”
一入宫门深似海,就连归省和亲人相见都是规矩多多,宁妃入宫以来甚少跟家人相见,也难怪她会提出这种请求了。
这样的请求本不算什么,但此话一出,青铜女子止了步,就连漠然垂钓的俊雅男子都微不可闻的皱了皱眉。
五日后是夫子的生辰,他险些忘了,宁妃和夫子的生辰是同一天。
宁妃并没注意到这些,双眸间有了几分勇气,娇嗔的扯动着燕箫的衣袖,女儿家娇态尽显:“臣妾生辰日别无他求,只想跟爹娘说说话。您就准了臣妾吧!”
燕箫迟疑片刻,扫了眼宁妃细致柔软的凝脂玉手,温和一笑:“亲伦之乐乃人之常情,待你生辰那天,我陪你一同前往宁府,顺便跟武将军小酌几杯,细算下来,我和你父亲已有许久未曾相聚了。”
“真的吗?”宁妃清丽的脸上晕染出胭脂色,神情喜悦而又激动,少女情怀宛如池塘春水涟漪缓缓绽放:“太子,您待臣妾真好!”
武宁依偎在疏离淡漠的男子怀中,娇羞的容颜尽是倾慕欢喜。
燕箫手臂环住武宁的肩膀紧了紧,无言中却让武宁感受到了来自东宫太子的柔情。
武宁离去,丑奴方才端着药碗来到燕箫身旁。
燕箫将药仰头饮尽,苦涩还在唇齿间徘徊不去,无情话语却已流溢而出:“你说,放任两只老虎在笼子里厮杀,是不是很有趣?”
眼前男子神情阴戾,丑奴的心里禁不住泛出了凉意。武原是草莽大将,战功赫赫,在朝堂中是唯一敢不计后果直言顶撞白丞相的人,太子是想……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燕箫问凤夙:“夫子,如果有人真心爱您,您会如何?”
凤夙含笑立在花树下,洒脱自如,风致雅然:“那这个男人一定很傻。”
燕箫沉了眸色:“此话怎讲?”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阳光透着靡丽窗柩折射出艳丽光芒,一束一束映在凤夙绝美的脸庞上,竟丝毫遮掩不了她眼底的冷意。
燕箫拧拧眉,嗓音似水清凉:“如果那人为了你甘心牺牲性命,您也不愿意尝试着爱他一次吗?”
凤夙笑容渐消,眸眼深深:“是他自己想死,关我何事?”
“遇到这样的男子,夫子难道就没有丝毫心动吗?”燕箫皱了眉,嗓音清雅,眸光四散,似迷茫,也似挣扎。
“尘世男女一旦牵扯到情爱之事就会变得愚不可及。”凤夙淡淡的看着燕箫,声音似冷丝柔,说道:“箫儿,成大事者,切记万不可被情爱所累。”
曾经,她就是这么教导燕箫的,也就是这样一番话,成就了她日后的悲剧过往。
犹记得那一日,御林军包围了雅舍小院,只听一道熟悉的阴冷声缓缓响起:“夫子,芷儿双眸被挖,可是你所为?”
那一刻,她只觉得夜凉如水,寒气穿透衣衫,冻得她手脚发凉,周身瑟瑟。她就那么沉沉的盯着燕箫,淡淡的白玉兰清香缠入她的鼻息,仿佛能够扼断她的呼吸。
那天,明月高悬于空,透出皎洁华光。她看着自己的学生,慢慢地勾唇笑了,笑颜倾城,平白得让人瞧着心发慌。
燕箫,燕箫。
他完全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当夜,凤夙被囚暗房,莫须有的罪名天衣无缝的戴在她的头上,在她脸上所谓惊痛逝去无影,遗留下的唯有那诉说不完的冰冷和平静,冰冷的眼神竟也夹杂着一抹哀伤。
也就是那一夜,房门被人大力一脚踢开,门外站着因为疾奔而至,满头大汗的燕箫。他一脸震惊,但凤夙却再也看不到他的仓惶和惊乱。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妃眼睛是我挖的,有罪之人,挖眼谢罪,何必动怒?”眼睛是用来识人的,她遇人不淑,要眼何用?
“狗屁——”向来清雅冷峻的太子爷那一刻勃然大怒,拳头狠狠的砸在茶水案上,竟一掌将案子劈成两半,可见力道有多重。
他无视一地狼藉,眼睛血红的直视着凤夙空洞洞,尚自流着血水的空眼眶,拳头紧握:“夫子,您对别人狠也就罢了,但怎能对自己也这么狠?”
然而面对他的冷痛声,背对他而坐的女子许久之后才淡淡的说道:“你走吧!生死尽在你手,届时不必为难。”
话落,一世死寂,红烛如血,摇曳灯火透出苍白之光。
“夫子,你可知自挖双眸,伤的最深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
是谁,燕箫最终没有说完,其实又何必说,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她只是无心,装作不知而已。
燕箫从噩梦中惊醒,久久难以入睡。
东宫内殿,檀香袅袅,重重纱帘被风卷起,晕染出丝丝缕缕的渺渺烟光。
他虽为皇子却从小被仇恨所累,在皇宫中他见识过太多男人和女人的丑态。暗无天日的生活里,他也早已忘了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所在,但他却在十四岁那一年遇到了凤夙。
喧闹街头,有快马疾奔而至,众人纷纷闪躲回避,有女童仓惶中和娘亲走散,立在街头惶恐大哭。
烈马嘶鸣,前蹄高举,围观众人目睹此景俱是心思骤紧,他正待吩咐侍卫出手,却见有道白光从眼前掠过,千钧一发间救了女童一命。
这是初见,凤夙一袭白衫,翩翩男儿身装扮,他对她不识身份却颇有好感。
第二次相遇也是在街头,她吹箫卖艺,侍婢绿芜装扮成小书童拿着托盘向围观众人筹钱。
他在外围见了,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失落,这般谪仙男子实在不该当街卖艺为生,但他错了,因为散场之后,他一时好奇尾随主仆二人身后,两人越走越偏,最后竟是去了贫民巷,将手中所得全部银两悉数分给了众人。
那一刻,萦绕在他内心最深处的竟是久违的激动。
转身离开贫民巷,她看到了他,仍是淡淡的笑容,疏离而有礼,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开口:“等等,我还欠你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