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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不是诗经的人,李荣享在这个行当里混了二十年,若没有些自己的势力和旁的门道,早已经死不知多少回了。他只不过是轻易不动用罢了,或是用起来也消无声息,不落人把柄。
墨染是知道鸦的,具体有什么门道,他不清楚。
先生的事不主动与他说,他是绝口不会多嘴问上一句的,先生都是为了他好,做他们这行,未必是知道得越多越好的,什么秘密也不知道的,反而能活得更长久些。
墨染出去后,李荣享伸手把搭在胸口的丝被拉得更高些,几乎没过了头顶,他修长略显瘦弱的身体缓缓躬成一个半圆形,双手捂在了周身最柔软的小腹处。
从小到大,每当遇到事关生死抉择的难题时,他总爱习惯性地把自己圈成一个圆圈儿,仿佛只有这样,那些勒得他喘不过来气的事情,自会迎刃而解了。
自他慢慢记事以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明白了父母之间的关系后,一夜间便心灰意冷了,活着只是顺其自然,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明确想要的,全都是可有可无,包括他自己的这条命,还有在别人眼中重之更重的诗经经主之位。
这些个东西,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出生就注定孤独寂寞的人来说,仿佛过眼云烟,得到了没有什么不好,失去了大体也是一种解脱了。
独有长乐,见之如沐春风,别之如坠深渊,接触得越多、相处得越久,越有一种情愫不能自抑,催促着他不能失去,必须拥有,否则,他这一生,都画不圆那个圈儿了。
动用点手段,也是值得的。
——哪怕是他心底最最不愿意碰触和回忆的身世,只要是为了长乐,用以作筏,他也心甘如饴了。
就在李荣享打算利用自己不堪的身世做点文章,争取达到留在上京城的目的时,长乐也在周灼这里,知道了她娘萧华长公主为什么烈火烹油般激烈地反对她和李荣享相好的原因。
这原因……真是让她一时接受无能啊。
长乐万万没想到李荣享与周灼不只带故,竟还沾亲,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李荣享那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竟能上下贯通、牵连出大印皇室三代的辛辣密闻和几次血雨腥风的内外变动。
“这方砚台是我亲手做的,我做这砚台的时候,李荣享不过几岁稚童,我也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少年郎一个,正为你母亲痴迷得不成样子,李荣享叫我一声表哥,人家说一表三千里,我们这表兄弟的关系,更是扯得极远了,”
周灼拇指指腹揉搓着掌心中托着的那枚砚台的桃花砚头,“世宗传位与你舅舅不久,做了几年太上皇后,又想做回皇帝,你舅舅那时还小,朝中根本没有帮扶的势力,哪敢与世宗相争,连忙让位回去,世宗元后那时已过世,你舅舅与你母亲失去了后宫中最大的倚靠,朝上朝下都无人替你舅舅说话,那年春天,上京郊外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你母亲为了你舅舅的皇位,惮尽竭虑,根本无心出宫赏花,我想着把这□□与你母亲捎回宫中去看,便亲手做了这枚砚台。”说到底,那几年的混乱还有接二连三的政变,都是世宗自己作出来的。
谁要听这砚台,对世宗晚年的乱套事更无兴趣,对于周灼这种切三换四的叙述方式,长乐很无语,虽心中揣着只小猫一般抓心挠肝,却也不敢出口催促,只耐着性子地等着。
李荣享要叫周灼一声‘表哥’,她自己随着她娘,却要叫周灼一声‘叔叔’。这辈份乱的,和烂泥塘里的水草似的,完全没想到更乱的还在后面。
“李荣享没和你说过吧?李根本不是他的父姓,李是他外祖母的娘家姓,”周灼抬眼望了一下眼巴巴瞧着自己的长乐,“你知道他真正姓的是什么吗?”
长乐下意识地摇头,心头却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了。
“你昨晚知道了吧?只是没有人给你准确的说法,你心里不太想承认,那周叔叔现在告诉你,你知道的就是真的,李荣享确实贵为诗经经主,诗经经主之位爵同亲王,你身为皇家公主,应该也听说过吧,诗经经主只能由拥有皇室血统之人担任,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谁人敢破,李荣享姓的自然是江了,与你姓的江,是同一个了。”还是举世惟一一个父亲姓江、母亲也姓江,且皆为皇室却差两辈的亲姑侄。
这段隐秘的丑事,萧华长公主不会亲口与长乐掰扯清楚,只能由他来说,等长乐知道后,再选择何去何从吧。
毕竟这等关系,不是谁能都能接受的,特别是像长乐这种养在深闺、读礼仪闺训长大的大家小姐。
若长乐还是选择李荣享,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怎么说李荣享也是叫过他一声‘表哥’的,哎,只是其华恐不能忍受有这样一个关系辈份复杂到不能说的女婿的。
竟真是这样的,长乐只觉得胸口忽然起了一堵墙,堵得眼前都跟着发黑起来。
这份关系,放在她前一世,她肯定是不能接受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前世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她也不可能会爱上李荣享那种与她完全两个世界的人的,所以,重活一世,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怪不得云老王爷对李荣享总是特别关照,李荣享见到云老王爷时,也没有什么礼节上的特别表示。深究起来,这两个人不管是辈份还是爵位,竟是等同的啊。别人不知道李荣享的身份身世,做为做了两朝的宗人府宗令的云老王爷,怕是什么都知道吧。
但是,周灼说的,有一点长乐是不赞同的。
她能姓‘江’是托了她娘的福,按这世上通常的道理来讲,她必须是姓杨的,那才是她的父姓。她姓着江,却不是江家的姑娘,再怎么数怎么论,她与李荣享都是表亲的。
周灼自己不是也说,一表三千里吗?远着呢!
她与李荣享,怎么可以因为这些个七百年谷八百年糠的乱套事,分开呢……
——一句话:只要李荣享不是富昌侯生的,其他什么的,她都能忍。
“李荣享……他为什么叫你表哥呢?”相对于李荣享乱不乱/伦的身世,长乐反倒对周灼和李荣享的表兄弟关系有些兴趣。
情势所迫,她已经到无孔不入的地步了,哪怕有一点点可能,她也得利用,亲情牌啊亲情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东西,恨它也爱它,更是离不得它。
“李荣享的外祖母和我的外祖母是亲姐俩,都是江淮李家的庶女,同父不同母,”这段记忆对于周灼来说太过遥远了,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与他提起过的,那时,他们母子还在上京郊外的破旧家庙里,受过李嫔托人从宫中捎出来的一些银钱,也算是照顾过他们母子。
外三辈的远亲,怪不得周灼说比远的更远,看来是没指望了,长乐顿时失去了深挖细刨的兴趣,伸手捞起偎在她身边的小白狗搂在怀里,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了。
已经耽误周灼许多时间,窗外天色渐黑,估计她娘久候不起了,怕是要开始磨牙咬人了。
这一天一晚受的刺激太多,幸好接下来的三天,她还有个时间缓冲,斋戒静身什么的,这个时候简直太需要了。
她确实要好好想一想了,情路坎坷,使她十分忧伤。从长计较,还是要从长计较……
长乐刚走,萧华长公主立刻杀到,快得周灼还没来得及把那方情砚放进木盒里,这回也不用收了,直接被萧华长公主捞到手中。
“砚台?你哪里找到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二十多年了,这物件还是新的一样,”萧华长公主的眼睛亮得仿佛能飞出星星来,跳跃兴奋的语气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连带着周灼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他抱着萧华长公主的腰,亲了亲萧华长公主的脸颊,他不愿意说却也得说:“李荣享托长乐送来的。”
“啥?”太受惊了,萧华长公主手里的砚台没拿住险些掉到地上,幸好周灼手急眼快一把接住,要不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东西,还没捂热呢,就得碎在一句话里了。
周灼接过砚台后,萧华长公主也紧张地跟着察看,见砚台没有磕碰到,才放下心来,又想起刚才周灼说的话,连忙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砚台怎么还是李荣享托长乐送来的呢?她还真是小瞧了李荣享,比着地老鼠还能打洞,什么玩意都不拉过。
周灼把之前与长乐说的一番话,一字不拉地说给萧华长公主,最后总结道:“我瞧长乐那样子,是对李荣享死心塌地了,你怕是不好拦,不如……”他自己是受过情伤的,知道这份苦楚,不想这世间再有人重复他的痛了。
“不如什么?你少替他们说话,在我这里容不得的,你也不想想当年那些事,”周灼就是念佛念多了,自有一颗慈悲心,但也不能滥用在这里啊。
“便是不想当年,那时李荣享还小,与他没什么关系,我不是迁怒之人,也要想想现在,想想他和长乐之间有多大的差距,我的女儿万万不能嫁给他那种不省心的人,长乐现在还小,不懂我的心,等她以后也当娘了,自然明白当娘的心思,哪个当娘的不愿意女儿万事顺遂,平平安安,少思少虑,”
萧华长公主连珠炮似地一串说出来,周灼哑口无言。
“你觉得长乐跟着李荣享能过安稳日子吗?一入诗经,终身为鬼,他诗经宗主的位置虽位比亲王,但却是一辈子不能公开与人,你说他拿什么身份来娶长乐?惊鸿馆馆主玉公子的身份吗?娶当朝惟一一位公主?还不得让外面的人笑掉大牙,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你我都是经过几次朝变的人,难道还不知这背后牵扯多少厉害,刚平静几年,我不想再牵扯这些了,我累了!”
后面三个字,萧华长公主说出来时,已是抽掉最后一丝力气,她借着周灼的怀抱,软软地摊在周灼的身上。
“我已为她求了一份好姻缘,”萧华长公主的手缓缓抬起,落到周灼的脸颊,“等日子久了,她自会体味出来的。”
见到身心如此疲惫的萧华长公主,周灼心头一软,双手一横把萧华长公主抱起,向卧房内室走去。
但愿,如其华所愿,长乐也会觉得那是一桩好姻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