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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聒噪的蝉虫,还没有将一整个带着橘子汽水味道的夏天吃尽,空气里氤氲着一层热汽。
小男孩踢踏着一双不太称脚的鞋,“嗒嗒嗒”的一路小跑过田梗,由远及近,跑进中学校舍边上的一家小卖部。
用袖子抹了把鼻涕,掏出手心里攥了一路的五毛钱硬币,踮起脚尖,敲了敲没过他头顶的玻璃柜子。
“买东西。”小男孩努力张了张嘴发声,声音终究因为害羞而呜咽在嗓子眼。
小卖部的老头,抬起埋在报纸间的头,瞟了眼柜台,见没人又举起报纸看了起来。男孩急忙又敲了几下,双手抓着柜子,脚踩在柜沿,努力把脑袋探出柜面。老头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看了眼那个探出来的小脑袋,收起报纸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容。
“小啊奕是要买什么呀?”
“嗯......”安羽奕把手里攥着的五毛硬币,放在柜台上,又使劲往里推了推,才小心翼翼的从柜子沿下去。
五岁的安羽奕对于钱币没有太大的概念,对于他来说比一毛大的都是大钞,毕竟奶奶平日里能给到的零花钱并不多,有时候在中学的操场上捡到一毛钱就会喜出望外高兴老半天。所以他喜欢低头走路,一来是因为过于腼腆,二来是因为更容易撞见幸运。当然事实证明,低头走路更容易撞见的是意外。
小安羽奕在柜子前看了很久,天秤座浑然天成的选择困难症真的是毁天灭地,撕磨掉人所有的耐心,直至天地为之变色。
磨蹭了很久,终于选了冰柜里的一袋橘子味的汽水,把找回来的三毛钱放进围兜的小口袋里。出了小卖部没多久,天空就“轰的”一声闷响,吓的他原地打了个哆嗦。明明没有被雷击中,人却僵在路上迈不开步子。
夏天的雷阵雨总是来势汹汹,让人措不及防,很快斗大的雨点伴随着闷雷扑面而来。僵在路上的安羽奕吓的红了眼眶又哭不出声响,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感觉有人跑向他,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一颗大树底下。
树很大,枝叶也很繁盛,只是对于抵挡夏天劈头盖脸的瓢泼大雨来说,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在那么个雷雨天里,有这么一个人握着你的手,就会心安很多,虽然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也在瑟瑟发抖。
那场雨淋湿了他们的前胸和后背,却在胸口开出一朵花来,温柔了记忆。
......
“啊奕!”古亦晨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巴士上的卧铺地方很小,稍一个动作,脑袋就撞到上铺,闹出很大的动静。索性上铺的四五六睡得很死,鼾声很大。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十分,只是那铿锵有力的鼾声震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古亦晨也知道,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并不是四五六的鼾声,而是“近乡情更怯”的胆怯与不安。
记忆里那座想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庄,却给了他一种“丑媳妇见公婆”时的紧张。
折腾到近四点,才在忐忑不安里沉沉的睡去......
“哥,哎哥醒醒,到站咧,醒醒啊哥。”古亦晨在一片名为困的混沌中被一阵久违的乡音摇醒。醒来的时候,巴士已经停在路边,车上除了一张凑在他眼前的陌生的大脸,和上铺那阵让他后悔带出来的拖油瓶的鼾声外,再无别人。
古亦晨挥手示意眼前的人让一下,他要起来。从卧铺上起来,看着上铺酣睡如泥的四五六,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高抬腿砸下去,脚后跟正中四五六的腰腹。
随着“嗷”的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四五六捂着小腹从睡梦中吐血惊醒,同时古亦晨的小腿肚子也搁在木板上生疼,只是解恨了,那点疼痛也是可以忍耐的。
四五六结束嚎叫,彻底清醒过来后就一脸怨妇相的盯着古亦晨。“小老板你心情真好,一大早上的就起来练劈叉,考不考虑加入中国女子体操队啊,你看那么小的地方,还能做那么高难度的动作。”
“你还起不起来了?”古亦晨瞪着四五六,四五六立马一个激灵结束刚才的碎碎念,做了一个咬紧嘴唇闭嘴的动作,只是没有忍过三秒钟又开始自行解开嘴上的封印。
“哎呦喂小老板你这眼神瞪谁谁怀孕的,别瞪我了,怪吓人的。”
“闭嘴。”
“别呀,小老板,不说话这一路得多闷啊?”
“......”古亦晨满脸的黑线,心想肯定是之前撞车把脑子给撞坏了才会带上这么个包袱上路。
“哥,哥,回乡呢?”古亦晨的身后又追过来一串刚才摇醒他的乡音。
古亦晨:“......”
“哥,你怎么也那么早回乡呢?”
古亦晨:“......”
“哥,我是因为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提早回来的,嘿嘿。和我一块出去的,都混的越来越好了,就我跟个傻狍子似的没长进,打着赤条就回来了。说出来挺让人臊的慌的,不过感觉我这脑子,还是乡里适合我。哥,你也是和我一样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吗?”
古亦晨:“......”谁是你哥!
“哥,回来的好,这里空气闻着都是香的。”
“......”古亦晨只觉得肺在冒烟,额头的那团黑线已经压得他脖子生疼。心想他这出门带了一位祖宗,路上还能再遇到一位祖宗,也是赶趟似的逼他去买□□啊。
“就说这地方环境真好,看这山清水秀的。”四五六非常自来熟的搭上话去,两个祖宗很快就凑到一块叨唠起来。
“就是,叔真有眼光。”
“谁谁谁是你叔啊?我才三十出头一点,他是你哥,我怎么就成了你叔了呢?什么眼神啊。”
“不好意思啊叔,我就是看您,看您长得比较老成。”
“叔,还叔,找削么呢?仔细看看,叔这脸明明是标准的娃娃脸啊,长得和我八岁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因为你长得太着急,八岁就长着张四五十岁老大爷的脸。”古亦晨忍不住幽幽的补上一句。
“小老板你怎么也这样啊,我明明和你长得差不多啊,看看,看看,是不是差不多的。”
“你从小到大是没照过镜子吧。”
古亦晨说着突然停下脚步,走向路边卖杂物的小摊,挑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多少钱?”
“十八。”
古亦晨付了钱,把帽子戴在头上,走了几步,又把帽沿往下压了压。
城南村一侧靠山,依附着地势慵懒的斜倚在山脚上,一侧又临河,进出村子都只有一条路。村子人口不多,特别是年轻人多出去外地打工,老人又不爱出门,来回的公交一天只有一趟。
古亦晨坐在候车室的靠椅上,鸭舌帽盖过他大半张脸。关于村子的近况都源自于身边那个牛皮糖似的自己黏上来的小伙,麻皮。
毕竟古亦晨只有十六年前出过那么一次村子,还是被村里人撵出来的。进村的路早就忘了,村子也肯定不会是他记忆里那个模样了。
“哥,我都跟你讲那么多了,你也跟我讲讲你的吧。”麻皮很快耐不住性子,自己的故事已经正着反着都说叨了一遍,嘴巴又开始按捺不住。
古亦晨自然不愿轻易对别人提起他的过去,记忆里能够拿来惦念的人和事物本就不多,更何况是值得讲,值得念念不忘的。
如果不是那天无意间在大街上撞见安羽尚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看到似曾相识的低头走路习惯,让他心生疑惑,如果不是那铺天盖地的关于安羽尚死亡的报道,和关于他死亡的疑点,古亦晨也许至死都不会再回到村子。
明明记忆早就模糊不清,明明连模样长相都糊的像层雾,可是他从身边走过,记忆就在刹那间复苏了起来,好像拼图里最至关重要的那一块突然从床底下翻了出来,阻塞的记忆突然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却也因此又在古亦晨的心上结上了千千结。
记忆里那个死了将近十九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大街上?
“哥想什么呢?进村的巴士到站了,赶快赶快。”
“麻皮,你自己先管好自己那么大的行李,我们小老板那两条大长腿'哗哗'的就跟上来了,看你这小短腿三步都够不上我们小老板一步。”四五六还记得被喊叔那一箭之仇,逮着机会就不忘插刀回去。
麻皮被命中要害,刚想反驳,边上古亦晨一踏步跨过去,自己确实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瞬间整个麻生都不好了。
进村的路只修了最开始的那一段,没开多久就是蜿蜒曲折的泥路,司机又不爱减速转弯,车子一路打漂,本来还想四处看看风景,找寻下记忆里可以一一对应的点,一下子就被颠的心肝肚肺肾都移了位,强忍着上前一把拎开司机自己上去开的冲动,直至车开过这一程。
没有想象中那么天差地别的变化,两边的农田被挖成一个个虾塘,只有少数还种着粮食。房子好些也都还是早年间的砖瓦房,是古亦晨近十年来都没再看到过的房子。
车子驶到一个圆坛边上就停了下来。圆坛中间是颗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树,像整个村庄的标识,兀需再人为的添置些标志性建筑。
圆坛的一周都是橘色的木椅,由于常年风吹雨淋和村里熊孩子的捣蛋的乱涂乱画,早就被磨去一层漆。
虽然物换星移十六年,古亦晨却依然记得这棵树,还有那年的那一场雷阵雨。
古亦晨并没有想过要为了谁赴汤蹈火,也并不是安羽奕有多么的让人念念不忘,只不过每次恰巧在他快要忘记的时候,安羽奕又浓墨重彩的在他心上划上那么了一刀。抓不住,又放不下,譬如这一次。
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想确认那人到底是安羽尚还是安羽奕,虽然只是那一刹那细微的表情动作,他相信那一霎的直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告诉他,十九年前活下来的是安羽尚。
花了十几年才接受的安羽奕死亡的消息,因为那一霎那的直觉给了他一种死灰复燃的希望。当他正为这不辨真假的希望而欣喜若狂时,却发现无论结果是安羽尚还是安羽奕,他的身边已多了一个叫白以沫的男人。
虽然古亦晨以为他心里的放不下,只是作为儿时玩伴的情谊。明明吃着千年老陈醋,却还是得逼自己放下。
好不容易放下了,不去听不去看,却还是没能躲过满城纷纷扬扬无孔不入的关于安死亡的报道。
如果说白以沫是安的万劫不复,那安羽奕肯定是古亦晨的泥沼深陷。
抓不住,逃不开。
“哥,去我家坐坐不?”麻皮永远秉持着你不理我没关系,反正我理你啊的热情,愉快的打断古亦晨的思路。
“你自个儿先回去吧,没看见我家小老板在思考人生?”
古亦晨:“……”
……
古城的夜不像城里那般灯火通明,只是稀稀拉拉的亮起三两盏,像夏夜里隐在草丛间的萤火虫。
“小老板,这椅子上是粘了502胶水吗?再坐下去都可以人椅合一了,你看这天都黑了。”
古亦晨抬头望着一侧那片没有灯火的半山腰,终于起身,拎起手边的登山包。
“小老板,我们这是要去哪?”
“上山。”
“上山?小老板你在这坐老半天就是为了等天黑了摸黑上山?是去挖别人祖坟呢还是盗墓?是南派还是北派哦?”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