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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巷子入口下马,随从们留在原地,杨奉引着倦侯走进巷子深处。
巷子不宽,雪地上密布脚印,却没有马蹄印与车辙,在一座破旧的门前,杨奉拿门环敲了两下,随后退到台阶下方,默默等候,韩孺子站在他身边,感觉自己像是来拜访一位隐士。
等了好一会,大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一名十来岁的童子走出来,向两人分别行礼,“两位请至后庐稍候。”
韩孺子突然注意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江湖人的抱拳施礼看上去比较随意,双手几乎紧挨着下巴,双肘低垂贴在身边,既像是谦逊,又像是提防,随时都能从客客气气改为拳脚相向。读书人的礼节就复杂多了,即便只是一个孩子,也做得有模有样:双手合拢,离胸膛差不多半尺远,两臂尽力展开,像是雏鸟的翅膀。
摆好姿势之后,江湖人动手、动嘴不动头,目光要留着观察对方的反应,读书人却正好相反,手不动、嘴不动,唯有头和腰稍稍弯曲,直身之后才开口说话。
读书人的礼节或许有些刻板,但正是这些僵硬的姿态,表明他们没有威胁,绝对无意动武。
韩孺子和杨奉被引到后院,这里真有一座庐舍,进去之后有席而无桌椅,韩孺子想起自己在皇宫里听课的经历,心想复古还真是一件挺累的事情。
席上铺着几块小小的薄褥,韩孺子跪坐在客席,杨奉比他稍后一些,以示主仆之别,门户半敞,与寒风一块涌进来的还有清脆的读书声,像是来自一群孩子。
“这里是私塾?”
“嗯。”杨奉应道。
韩孺子并不意外郭丛的朋友是位教书先生,只是没想到此人教的是一群孩子。
接下的时间里,两人默默地等候,韩孺子无聊地琢磨着江湖人与读书人的区别,纳闷杨奉究竟更倾向于哪一种人。
书童又来了几次,送来炉、炭、壶、水、茶、杯、勺等各类茶具,差不多有十五六种,但他没有煮茶,而是客气地道歉,请客人多等一会。
等到寒风将庐内庐外变得一样冷的时候,郭丛来了,给皇帝讲经时尚且要坐在凳子上的他,这时却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对面,打过招呼之后,亲自动手煮茶,动作稍慢,步骤却一丝不乱。
杨奉膝行向前,稍稍侧身,辅助郭丛煮茶,主客分明,却又配合无间,好像他们天天在一块煮茶似的。
这是读书人之间的交往手段,如江湖人的切口,韩孺子看不懂。
杨奉将一杯煮好的茶送到倦侯手中,韩孺子品了一口,长长地嗯了一声,笑道:“我明白为什么要开着门了,非得身处寒冬之中,才能品出热茶的妙处。”
“哈哈。”郭丛大笑,在这里他不再摆出那副衰朽不堪的腐儒形象,反而有几分神采飞扬,“所谓岁寒方知松柏,贫贱乃得至交,倦侯品茶,别有一番味道。”
韩孺子笑了笑,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喝水,微觉香甜,说不出更多道道来。
杨奉只侍奉倦侯,自己并不喝茶。
郭丛喝了一口,似乎想品评一番,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过去大概两刻钟,外面的读书声消失,不久之后,主人终于现身。
这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弱,宽袍大袖,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读书人形象完全一致,只是肤色比较黑,风度因此稍减。
韩孺子听杨奉介绍过,此人姓瞿,名子晰,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有名的儒生,武帝末年的进士,现任国子监博士。
杨奉没说的是,这位瞿子晰对教诲儿童比对大人更感兴趣。
瞿子晰在门口向倦侯行以大礼,为自己的晚到致歉,与郭丛互相谦让一番之后,他坐在了下首。
书童将门窗完全打开,韩孺子这才注意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两株梅花树,顶着满头红艳,令人眼前一亮,鼻子里似有微香浮动,然后他想起那茶水的味道与梅香确有几分相似。
赞扬茶水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韩孺子也不是为此而来的,静待对方说话。
客套结束了,瞿子晰上身挺直,一手托杯,一手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好像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酒,然后慢慢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开始“讲课”。
他的确是在用讲课的语气说话,好像只是换了一间课堂,面前仍是一群等他教诲的学生,神情虽然庄严,说出的话却不生涩。
“倦侯相信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聪明吗?”
“相信。”韩孺子从史书中获益良多,只恨读书太晚、太少。
“倦侯相信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善良、更仁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