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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如果谁家里有一万块钱,那可是恨不得了的事情。哪怕是在盛京,如果兄弟姐们少一些,参加工作晚一些,家里花销大一些,想凑钱恐怕都凑不出这么大一个数字来。
陈桂林一个月基本工资不过一百多块钱,偶尔算上奖金和福利能到两百冒头。一年下来,一分钱不花撑死也就是两千人民币的收入。但人活着怎么可能不花钱?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陈桂林如今的存折里,别说是一万块钱了,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二三百块钱而已。国外进口的钢琴就不说了,即使不买星海钢琴,大路货的珠江牌也要五千多块钱。再加上如果个人买需要的手续和供应票,钢琴从来也不是一个便宜的乐器。
一架钢琴,陈桂林是一万块钱难倒了英雄汉哪。
“陈哥!”王抗美叫住了刚下工的陈桂林,从兜里摸出一个信封来:“兄弟我参加工作时间短,你也知道,最近刚谈了个对象。多了没有,这五百你拿着。”
“抗美,这钱……”陈桂林下意识的挡住了王抗美的手,拒绝的却并不是那么坚决。
“陈哥你拿着吧,不管小元跟了谁,这钢琴咱们同事和朋友都给你凑起来。”
“陈哥,别愁眉苦脸的了。”王抗美递过一根烟:“来,抽烟。其实要我说,为了小元好的话,美国确实比咱们这里强多了。你看电视里那美国人过的日子,咱们能比?”
“张小菊愿意回来,说明她心里是有小元的,当妈的还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吗?小元今年就要上高一了,到了该懂事的时候。等她长大了,你也还是她爸。”
“这我也想过,可小元毕竟是我女儿,舍不得她啊!”
陈桂林借着王抗美的火机点着了香烟,眯着眼睛狠狠的吸了一口,眼角隐隐间闪烁着泪光。
“这一年多,小元上学受了委屈躲起来偷偷哭、半夜说梦话喊妈,没妈的孩子我心里看着也难受。可要把她送到美国去,我心里就好像剜了块肉一样的疼啊!”
“张小菊那人要说对小元好,我信!可她的心也狠,为了过好日子,把我和小元扔下跑去美国,有一天她是不是也能把小元再扔下?她这人从小穷怕了,农村里一步步走出来。现在想想也不容易,埋怨我不知道上进,也或许吧!我在咱们盛重做了快二十年的工作,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亲人、朋友、同事,我的人生和整个生命都在这里,我们当年小时候没去美国,现在不也一样活得还算不错?自己家里不好就要往外跑,抛夫弃子的跑,我!”
“陈哥!”王抗美拉住了陈桂林,摇摇头道:“别说这些话,对你、对张小菊都不公平。咱们爷们就算是输,也得站直了不是!”
陈桂林吐出一口烟,然后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上,用力的将烟头踩灭:“抗美你说得对,我失态了。咱爷们不抱怨这些,人各有志!天塌下来,压不垮咱的脊梁骨!”
“对!”王抗美重重的点了点头。
“现在不想那么多,我只想着,怎么能弄到一架钢琴!”陈桂林皱着眉头道:“买钢琴有两个难题,一个是钱,一个票据。”
“星海牌要上万块钱,珠江牌的也要五千多块。就算大家凑一凑,这钱也不容易凑出来。老徐倒是给我介绍了几个乡镇工厂的活,能不能预支一部分报酬还不好说。就算不说钱,钢琴个人买也不容易,开介绍信或者供应票,非得有学校或者演出单位不可。”
王抗美闻言笑道:“就凭陈哥你手上电焊的本事,全盛京找不出一只手来。那些乡镇企业能请到你,工钱还差的了?咱们盛重的名号在这里,也不用怕你干半路跑了吧?我要是那些厂长,预支就预支了,结个善缘以后还能再请动你呢。也就是陈哥你一心扑在咱们厂里,现在给那些乡镇企业干私活的有的是,赚钱可容易了。”
“厂里的工作就是一大堆,我平常哪有时间去外面做活。”陈桂林摇摇头,叹气道:“这是急着用钱,我请老徐帮我把班都调到下周了。过了这一星期,我还是得以厂里为主。你也不是不知道,厂里引进的杜邦大化工技术,现在能焊接高压罐体的只有我那个小组。”
“陈哥你啊,就是死脑筋!”王抗美无奈苦笑,对陈桂林是既佩服又没有办法。
盛京重型机械厂是顾名思义,生产的都是尺寸颇为超标的重工业产品。像矿山冶金、轧钢铸造、发电水力这些行业里一些关键的超大部件,盛重的产品是国内的一棵顶梁柱。
而大化工设备中,负责进行高压、高温等极端环境下化学反应的反应容器,自然也属于这种超常规产品。
新科与杜邦公司达成的协议,是不仅要引进成套设备,更要引进这些设备的制造能力。大化工成套设备,说白了就是一堆管子和罐子。国内有一部分是可以自产的,而有一些则是连消化技术都颇为艰难。
反应容器的生产,就是属于那些消化吸收都是啃硬骨头的项目。而这块硬骨头,放眼国内能上、肯上的企业还真是没有几个选择。
经过一番衡量,这项关键技术工程最后就落到了盛京重型机械厂的手里。
而在反应容器的生产中,无疑容器的焊接技术是重中之重。盛京重型机械厂里唯一能够承担这项任务的,竟然也只有陈桂林这一个工作小组。
陈桂林要去外面做一个星期的私活,可想而知国内某个大化工的重点工程进度就只能往后拖延一个星期了。放在平常,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在这个时候,做车间主任的老徐不仅没有反对,反而还亲自帮他找了私活。虽然陈桂林自己想着这样未免有些对不起厂里,可周围的同事们并没有谁就因此反对。即使是厂里其他领导,也只能说上一句事出有因、下不为例。
要说这是国企的顽疾,说实话,那“顽疾”的定义未免也应该修改一下了。工厂经营是效率优先,还是兼顾人情,这个命题或许是要经营者们再争论几十年的一个研究方向了。
但是对于盛重这样的国企来说,暂时还不需要去思考这么杀伤脑细胞的问题。因为在八十年代,显然这里还是以人情为主。
这个人情,可不仅仅只是对下面的工人来说,而是贯穿了企业上下的所有人。
林宗棠和颜永年都不是第一次到盛京了,作为清华机械系的副主任,盛京这个重工业中心颜永年可没少来。
但是和林宗棠相比,他又只能算是个地道的“外地人”了。
作为一名工业系统的领导——这么说吧,为什么东北要被称之为共和国长子呢?为什么盛京要被称为中国工业摇篮呢?八十年代放眼望去,工业系统里有东北工作经历的领导比比皆是。甚至就连当前刚上任的二号首长,当年都在东北电业管理局做过副总师,在渤海省里做过电厂厂长。
林宗棠也并不例外,从清华毕业后他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东北局的工业科科长。第二任岗位,是盛京第一机床厂副厂长。在盛京工作了小十年,说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也不算太错。
盛重当年刚解放的时候组织恢复生产,同样有着林宗棠的工作成绩在里面。
这些年他在重大技术装备领导小组做副组长,多少重要的技术攻关也离不开和盛重打交道。要说和盛重的香火人情,那也真是纠缠不清了。
“林老,您怎么就这么自己过来了!”
盛重的莫高文厂长带着一群人,风尘仆仆的从厂里跑了出来:“您过来的时候打个电话,至少让我们把住的地方安排一下!哪有您这样,让领导自己拎着包找过来,上面可怎么看我们,非得说盛重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是清华机械系的副主任颜永年,二重的水压机技术离不开他。我这次过来,顺便把他也一起叫过来了!”林宗棠先给莫高文介绍了一下,等两人寒暄一番,然后把手上的皮箱扔给了他:“会议时间不是定的今天十点么?我自己住店能报销的,省的给你们厂里增加负担!”
“嗨,我以为您订了今天白天的火车呢,哪有您这样的部级领导啊!”莫高文哭笑不得,无奈的只好将林宗棠和颜永年请进了厂里。
这已经不是林宗棠第一次到盛重来了,要不然给莫高文一颗豹子胆,也不敢和国wu院部级领导这么说话。实在是林宗棠平常也没有什么架子,除了工作的时候,生活上反而相当好说话。几次到盛重工作,不仅不要厂里派车,吃饭都照价给钱,住的都是国营旅店,真的是尽可能不给下面的单位添麻烦。哪怕是下面人对他有什么顶撞或者冒犯,不是原则问题也从来不见他去大动干戈。
虚怀若谷、平易近人,这不能用来形容林宗棠,因为这些词骨子里还是高人一等,以至于为人和气就是称赞了。放到林宗棠身上,他是真的把自己和周围其他人都看的一样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