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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且听我说,如今我刚当上会首,而蒋先捐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却什么都没捞着,这事换谁心里会高兴?这些年胡沈两家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蒋先一直在跟我别着劲……”
“是你一直跟蒋先别着劲吧?”孙氏反唇相讥。
换往日她绝对不会这样直白,可娘家几乎被毁、自己的陪嫁又要被拿出去抵债,这几乎摧垮她人生的两件事,放在沈金山那里却好似完全不值一提。那种完全不在乎的态度,成为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早已习惯了孙氏的柔顺,这会沈金山难掩惊讶。
“夫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不等孙氏反应,他强压下一口气,无奈道:“好,随你怎么说,但胡沈两家关系不亲近是明摆着的,如今蒋先心下不忿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是我公然毁掉契书,他岂不会趁机狮子大开口?”
“还不是怕多花钱?”孙氏冷冷道。
“若是多花点钱能解决这事,那还算好的。你知不知道刚蒋先怎么说?这契书可是当着小王爷面签下的。现在若是我毁契,他直接不认账要我全赔银子,到时候募捐的军饷拿不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会首,连咱们全家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
前面的吵嚷声隔着围墙传进来,听着声音越来越高,有些辱骂之言甚至清晰的传到耳中。气愤又焦急之下,沈金山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胸膛中吼出来,连带着唾沫星子朝孙氏脸上扑面而来。
终于孙氏被他的怒气震住了:“可那是我的嫁妆。”
“你我夫妻一体,”见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沈金山无奈:“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处铺子。”
赔?就他那铁公鸡性子,赔偿得等到猴年马月?还不是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本被震住的孙氏回过神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能不能换其它铺子,归根结底还是胡老爷说了算。妾身随老爷一道出去,先问问胡老爷,若是不行就按老爷说得办。只是这样,还请老爷多带张房契。”
“夫人这是在防着我?”
“看老爷说哪的话,这不是准备着胡老爷能答应。毕竟拿妾身陪嫁去抵债,这事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听,是不是?”心彻底凉下来,孙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理智过。纵使被沈金山看穿了心思,她也不紧不慢地反驳道。
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恨得沈金山牙痒痒,“夫人当真要如此?”
“这外面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了,”孙氏摸摸腰间荷包,那里装着箫矸芝投成时给她的库房钥匙。方才回来后第一时间她便命人试验过,的确是真的钥匙无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心凉,夫妻二十多年,沈金山向来防贼般防着她,连钥匙是什么样都没让她见着,可他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宠妾所出庶长女。
其实孙氏完全误会了,连结发妻子都不信,沈金山又怎会信得过箫矸芝。之所以后者能得到钥匙,还是凭自己的一些手段,将钥匙拿出来一会,寻能工巧匠配了一把。
然而箫矸芝却不会解释此点,她恨不得孙氏误会更深些,这会不仅不解释,反倒推波助澜,扯着姨娘受宠含混不清地解释一通。本来孙氏将信将疑,可刚才沈金山的态度让她彻底相信了。心凉之下,这会任由外面骂声沸沸扬扬,她却浑然不觉。
“老爷腿脚可得快点,妾身等得、胡老爷那可不一定有耐心等。”
“你……真是钻钱眼里了。”
谁钻钱眼里谁知道,虽然没有开口,孙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几个大字。
这会沈金山虽然能命下人开路,绕开孙氏直接出门。可他知道自己若不摆平夫人,凭借她在后院多年的经营,很有可能冲开下人阻挠,跑到前面把事情闹大。投鼠忌器,他只能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书房。
边念叨着娶妻不贤,他边翻着书房暗格中装有房契的匣子。看着里面一张张房契,这些都是箫家祖辈多年经营,无论给出去哪处他都舍不得。将所有房契捂在心口,仰头他看向窗外,长叹一声后,闭眼在前面位置偏僻、经营不善的几处中抽出一处。
“这可是天意。”
喃喃自语道,他讲剩下好生放回匣子里。放到暗格后触动机关,确定无误后快步离开书房。
心疼的情绪牵扯了大半心神,沈金山没有注意到,在他走出书房后,从博古架后的阴影处走出一抹纤细的身影。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孙氏也算是有所防备,带箫矸芝回来后便命下人将她看管起来。可在箫家经营多年,虽然上次诬陷阿玲被揭穿后,她的人手被清出去大半,可总归还剩几个漏网之鱼。这不趁孙氏与沈金山争吵,下人不备时,她成功避开所有人视线躲到书房。
凝神倾听,确定外面没人后,她走到方才暗格所在墙前,按照沈金山手势敲几下。方才平坦的墙突然出现个开口,将手伸进去捞出箱子,看到上面的鲤鱼双锁,她拔下后脑勺固定碎发的细卡子,一前一后两只插-进去,逆着锁芯纹路稍微用下巧劲,“咔吧”一声锁头开了。
“是箫家先对不起我的。”
一手抓起所有房契,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小王爷可不是好惹的,若是沈金山拿不出那一百八十万两……若是以前箫矸芝还有自信,她能骗得过小王爷,可屡屡失败后她却再也没有了胆子。
打个机灵,她将最上面不太值钱的那一半放回去。剩余一半揣到自己怀里,扣上鲤鱼双锁前,想了想她把两只发卡放了进去。她是被孙氏秘密接回来的,梳妆打扮也是在孙氏房中,连发卡也是顺手用的孙氏妆奁里的。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箫家库房的主意,那些金银虽然价值连城,可运出去未免太打眼。她看重的,从来都只是箫家这些产业。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先有蒋先逼着沈金山开暗格拿房契,后有孙氏闹事牵扯所有人注意力,而她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箫家对不起我,可我却不能不顾箫家生养之恩,多多少少也得给他们留点。”
最后看一眼已经合上、看不出丝毫痕迹的暗格,理理脖子上的碎发,出了书房,箫矸芝沿小路三两步消失在箫家角门处,而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早已等在那。跳上马车,她很快消失在街角,一路出城与平王汇合。
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沈金山浑然不觉。多取出一张房契后,沈金山没好气地走在前面,孙氏紧跟在他后面,夫妻二人一路向正门处走去。
蒋先自问没沈金山那么损,虽然命胡贵暗中散布谣言,让附近百姓来看热闹。可见人误会,他也积极地出声解释。至于随着他的解释沈金山名声越来越臭,直接从变卖祖宗产业的败家子变成搜刮贫苦百姓血汗钱的大恶人,那就是他“无能为力”了。
原本他以为,事情到了这份上沈金山也该出来了,没想到他却成了缩头乌龟,躲在沈府任由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反倒等来了阿玲。
征募军饷宴完成后还要重新核实一遍账目,所以阿玲并未跟着箫家马车一起走。本来这账目很简单,根本不用多此一举,可阿玲留下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今晨在青霜坦白之前,她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对玉哥哥的心意。虽然前世从不知情滋味,可她还是十分确定,那种想起他来时酸酸涩涩、与想起任何人来时都不一样的感觉,应该是喜欢。
可青霜一番话、以及随后宴会上玉哥哥的表现却让她一再迟疑。一方面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玉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另外一方面,前世的教训却在影响着她,每个接近她对她好的外人,都是为了蒋家的钱。
两种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拔河,整颗心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即便只有短短一上午,她却觉得自己过得比前世最后三年还要煎熬。她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她决定留下来问个清楚。
将每个人所捐明细和总额记录在花名册上,用清晰工整的簪花小楷重写一遍后,边吹着墨迹她边走到他跟前。
“这是征募军饷宴的详细账目。”
陈志谦接过去,扫一眼后随意放在桌案上,抬头看向她:“你想问我什么?”
被他看出来了!阿玲拳头握紧又松开,鼓起勇气问道:“玉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舞姬已经散去,掌柜的以及小二也都纷纷退居后院,没有人任何人敢打扰小王爷清净。空旷的云来楼内,阿玲声音回荡。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像奶娘、像蒋家庶支、或者像沈德强、箫矸芝那般,只是看中了蒋家的钱,对我好点好借此完成征募军饷的皇命。
阿玲神情中的疑惑,陈志谦看得清清楚楚。
这丫头竟然在怀疑他!
一时间他怒火滔天!
这丫头竟然在怀疑他!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陈志谦心中蹿起强烈的怒火。怒气外放几乎要化为实质,吓得案前阿玲下意识地哆嗦。好在他早已不是前世十八岁那会年轻气盛的小王爷,意识到他的恐惧,心疼渐渐涌上来,怒气褪去理智回笼,他诡异地升起一丝欣慰。
这丫头可算长点心眼。
一时间他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多难得,那个十年前提着兔子灯在莲花池旁救下他、那个前世到死依旧被人蒙在鼓里的傻丫头,终于学会了防备人。
“因为你傻。”可不是傻,不去防备别人,偏偏防着他。
这是什么话!阿玲不悦地皱皱鼻子,攥紧拳头鼓起勇气问道:“玉哥哥,你有没有骗……”
还没等后面几个字说出来,窗外扑楞着翅膀飞进来一只信鸽,落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陈志谦取出下信鸽腿上纸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箫矸芝已得手,现正出城与平王汇合。
虽然平王人如其名,哪哪都很平庸,可太上皇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弱。这次青城之行,他也派来的足够人手。如今银子已经拿到,最后关头对方定会倾尽全力。单凭他带来的暗卫,大概应付不过来。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起身,他随意揉揉她头上的花苞:“我有点事得先走了,陈阳会送你回去。”
说完他等了片刻,见她尚还在发愣,最后揉一揉花苞,玄色衣角翻飞,他转身离开。
等人消失在门口,阿玲才反应过来:“可我还没问明白呢……”
虽然她很想相信玉哥哥的话,可从募捐宴结果来看,阿爹因为她捐了整整一百五十万两,蒋家却什么都没得到,这结果跟青霜猜测的一模一样。青霜当时就说,青城谁不知老爷最疼姑娘,有些事帮姑娘比帮老爷还管用。
这是她最疑惑的一点。
本来她打算问出来,可这种话她也不知从何开口。本想着慢慢往那边引,可没等她问道,玉哥哥便有事走了。
如今人都不见了,她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正好陈阳套好马车过来,带着仅存的一丝疑惑她上了马车,还没走多远就听人说着阿爹和沈金山名字。停车让陈阳问明白后,本打算回蒋家的她改个方向,也来到了箫家门前。
这会箫家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的阿玲下马车,看到她的人自觉往边上靠,顺利的都到里面走到里面,她就见阿爹站在箫家门前。
正值倒春寒,时近正午天依然阴着,时不时有冷风吹过来。蒋先身材本就不胖,为了参加烤全羊宴穿得本来就不厚,这会随着风吹锦袍在身上晃动,显得人特别单薄。看到这一幕,阿玲便忍不住心疼了。
“阿爹,你怎么站在这等。”
说完阿玲愤怒地看向箫家门房,嘴里却一声声责怪着蒋先:“就算箫家不请你进去坐坐、喝口热茶,这里不是还有马车,您进去等就是了。穿这么薄站在外面,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
被爱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蒋先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这……不是怕有人误会。”
“什么误会?”
“有人说你沈伯父变卖祖产,阿爹正好闲着,这不就下来解释几声。”蒋先好脾气道。
“这话又不是阿爹说得,再说上次箫家还……”阿玲撅嘴,满脸不愿:“阿爹,女儿也知道您这样做得对。可您也上了年纪,大冷天还在这吹冷风,要是病了女儿得有多担心那。还好女儿马车上多放了件您的大氅,我这便去取来,您赶紧披上。”
“是阿爹不好,阿玲别生气,阿爹随你一道过去。”蒋先连连道歉,亦步亦趋地跟在爱女身后。
旁边百姓自觉让路给他们,路过时蒋先连连拱手:“这丫头也是急了,让大家见笑了。”
在场谁又看不出父女间浓浓的亲情,再说蒋家姑娘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从头到尾十句里有八句在关心阿爹身体,至于剩下那两句说箫家不好的——
明明是欠债的,债主大冷天等在门口,还不请进去喝口热茶,这的确有失礼数。胡老爷受此慢待,在他们误会箫家时,还出声帮忙解释。此举比起先前几次三番陷害蒋家姑娘的箫家姑娘,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照他们想法,蒋家姑娘说得没错。箫家几次三番诬陷,这会胡老爷便是不管,也没有人挑出半点不是。
“胡老爷,你家姑娘多孝顺,就算是急不也是因为担心你。”
“就是,不光孝顺人生得也好。姑娘这么给你这当爹的长脸,你这还不高兴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中一片对阿玲的赞誉声。而对蒋先而言,别人夸阿玲比夸他本人还让他高兴。意思着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脸上绽出笑容,朝两边拱手时的动作比方才还要真诚。
“大家过誉了。”
阿玲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夸,种种赞美声袭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的羞红几乎要染满脖子。这股小女儿的羞怯,更是让边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热情。
最终解救父女二人的还是箫家夫妇,随着沈金山朝门口走来,一直承受众人压力的箫家门房长舒一口气,忙不迭敞开大门。
丈余高的大门推开,门轴沉重的响声传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而癖好大氅的蒋先,也由阿玲扶着走向人群中。
“劳胡兄久等了,并非沈某有意拖延,而是家中出了点事。”
说完沈金山走上前,低声道:“胡兄有所不知,契书中城南那处缫丝铺子,是沈某家中夫人的陪嫁。”
陪嫁?顺着沈金山的话,阿玲看向旁边的沈夫人孙氏。前世今生,这位箫家宗妇一直活得像个符号。只有拜佛、祭祖、宴客等需要她的时候,她才会盛装打扮、维持着一张面具般的脸出现在人前。两人唯一的近距离接触,是在前世阿爹灵前,当时带箫矸芝来祭拜的她依旧维持着那张常年不变的脸孔。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她神色间突然有了几丝慈悲和怜悯,说道:“可怜的孩子。”
当时来的人太多,也有太多人跟她说这句话,她也没太注意。之所以能记住,还是因为当时箫矸芝语气太过真挚、说过的话太过暖心。
现在仔细回想,孙氏在说那句话时,似乎她左边是沈德强、右边是箫矸芝,当时她说这话时,正是她感动的伏在箫矸芝肩膀上哭泣时。看似是对她说的,可孙氏眼中看到的却是沈、宋二人。
或许那时她已经知道些什么?
不对,不是或许,身为箫家宗妇,整个后宅实际上的最高掌控者,箫矸芝那些举动能瞒过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