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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在风的助力下,化为密集的银箭,无边无际,仿似挟着某种愤怒,从九天之上砸下来。让风雨之中那个沙哑甚至残破的声音,添了许多悲沧激烈的气势。
林楠隔着门,坐在轿子里,听着合着风声雨声传进来的、嘶声竭力的怒骂或者说是嘶吼。
林楠叹了口气:看来,于长笺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在电视里看过很多这样的画面,忠臣被陷害戳指骂苍天,大多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但是这到底不是电视,没有特效,没有让他的声音盖过风雨、响彻天地,反而在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人竭尽全力发出的那点声音,显得渺小的可怜。
隔着门,声音听得并不真切,风雨声中,于长笺的话语时隐时现。
“林如海!你出来……”
“漕运总……侵吞国帑……天理不容……”
“……不闻不问,枉……圣人教化……皇上隆恩,却装聋作哑,尸位素餐,置苍生疾苦于不顾……”
“我一颗人头……微不足道……死不足惜……”
“那可是治河银子啊,治河银子啊,大水一发,千里哀鸿,尸横遍野啊……林如海,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
“你出来,你出来!”
“……”
外面的声音似骂似哭似吼,林福弯腰凑在窗口,道:“于大人已经在这骂了近半个时辰了,外面聚了不少人,小的劝了许久,进不肯进,走不肯走,小的给他撑伞,也被推到一边。于大人官声极好,爱民如子,外面许多百姓,都在跟着痛哭……嗯,侧门开了,大爷您此刻坐轿出去不太合适,小的扶您下来。”
林楠摇头道:“不必,我们回去。”
林福瞪大了眼:“啊?大爷,这……”
林楠淡淡道:“我来京的时候,于大人尚是形式大好,现在这这幅模样,显然是中了人的算计。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一切只能看证据,岂是父亲一句话可以解决的?那于长笺明显是想拖父亲下水,他在父亲门前大骂漕运总督,又怪父亲对此不闻不问,若父亲或我,亲自出门去迎了他进来,不管答应不答应,在某些人眼中,父亲便已经站在了他这一边。而且就算父亲不插手,有了此事,漕运总督对父亲也会百般防备甚至打压,只要父亲反击,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又叹道:“于长笺的确是个忠臣,他官声极好,便是摊上诬告之名,陛下也不会杀他,还会许他安度晚年。他若是现在便上折子请罪,说不得连官位都能保住。但他这么在大庭广众中一骂,朝廷颜面大失,便是日后漕运总督治罪,证明他是对的,他的仕途也将到此为止,反之,若是依旧查不出什么,他项上人头危矣——为了百姓,连前程性命都不顾,古往今来,这样的官儿可不多……”若换了他自己,不要前程或许能做到,但是把脑袋都搭进去,他自问没有这么伟大。
林福林才心下凛然,他们也算是人精,见了这般情景,都忍不住生出激愤之意来,想不到林楠却能保持清醒,从中看出许多东西来。
林福皱眉道:“可是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让他骂下去吧?那老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林楠淡淡道:“你忘了,父亲在山上养病呢,不能理事,便是再想帮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如海因三字经之事告病,一直未能“痊愈”,现已养病两个多月,杭州人尽皆知。
林福点头,林才却摇头道:“若是老爷在也就罢了,怕是也懒得理他的。可是大爷不一样,老爷可以不理,您却不能不理,否则日后只怕会被人诟病。”林如海可以不管别人怎么骂他,可是林楠却是做儿子的,若是看着人骂他爹还不闻不问,日后少不了要被扣一个不孝的帽子。
林楠淡淡道:“他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利用我来拖父亲下水呢,人人都知道父亲此刻在山上,他会不晓?偏偏还骂到宅子来?”
又淡淡道:“于长笺的确是忠臣,被人陷害,我也为之不平,只是他便是有万般苦衷,我林家却也由不得他算计利用!我已经有七八日不曾露面,只怕林全林成都不知道我的下落,更何况是外人?林福你再去劝,不妨暗示他我一路晕船,身体不适,五日前才调养好身子,去了山上侍疾了。”
林福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林才则吩咐起轿,送林楠回院子梳洗。
……
虽是大雨,但是门外围观的人不少,大多面露愤愤之色,有的还跟着抹泪长叹。
在人群外,却有一辆碧青的马车,车帘拉开一条缝,李资看着林福圆滚滚的身形从侧门出来,微微皱眉,叹道:“我们走吧,他不会出来了。”
成三子狐疑道:“林公子是不是根本就不在府里?”
李资淡淡道:“若他不在府里,这里便是林福最大,那他方才那一刻钟去了何处?”
又道:“先去附近的茶楼,于大人应该很快便走了,等他走了,你便去递帖子——这江南大局,除了林如海,再无人有回天之力。”
……
林楠美美的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便见林福林才都侯在厅里,身上的湿衣服也换过了,林楠过来坐下,让丫头用毛巾擦拭头发,见二人都在,道:“于大人走了?”
林福笑嘻嘻道:“大爷您料事如神,小的按大爷您的话说了,于大人脸色便变了,小的又苦劝了许久,于大人才长叹一声,也不上车,就这么在雨里走着去了。小的不放心,找了几个小子,帮他撑着伞,于大人也再没把人推开。我吩咐他们务必将于大人送回府,并另派人请了大夫过去候着。”
林楠嗯了一声,林福此事做的妥当,日后传出去,林家大小主子“不在”,林福又事事恭敬周到,日后无论结果如何,林家都可说是仁至义尽。
林楠将于长笺拒之门外,倒不是铁石心肠,他对这样的忠臣还是佩服的,只是他不知道林如海心中是如何打算的。只从漕运总督和江苏巡抚打官司以来,林如海就一直一言不发,自然是有他的计较,若是因自己一时心软,误了林如海的大事导致前功尽弃,就麻烦了。
林才站在一旁,搓了一阵子手,呵呵笑道:“大爷昨儿睡的可好?”
林楠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说呢?”
心里却不由嘀咕起来,别说,他昨儿睡的居然还真不错,人的适应力,还真是惊人啊……
林才被他看得缩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大爷,这次的事,您可别怪老爷……”
林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想说,这些都是你的主意?”
“不是!”林才慌忙摇头否认,道:“当然不是!”
“那你想说什么?”
林才讪讪道:“其实,小的是想说,老爷像您这么大的时候,也在号舍里住过。而且,还不只九天,老爷足足住了十多天呢。”
林楠微微一愣,道:“被祖父罚的?”他爹爱干净爱享受,若不是被罚,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一住十几天?
林才摇头道:“先头太爷去的早,那个时候已经不在了。”
顿了顿,道:“大爷有所不知,老爷也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参加乡试,还得了个草元。”
林楠愣道:“可是我记得,父亲不是解元出身啊?”
科考最看重的是第一场,一般来说,第一场的名次定了,后面除非做的文章差距太大,一般都不会怎么变动。乡试第一场的头名就被称为草元,以他爹的学问,既然得了草元,那解元应该是十拿九稳吧?
林才道:“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八月十五草头就定了是老爷,可是九月出榜的时候,老爷却只得了第九。出了榜,老爷就带我们进了京,那时咱们家在京里还有宅子,一进京,老爷就让我们建了个号舍,却也不用。一直等到会试前两个月,老爷才亲自去打扫了一遍,然后在里面足足呆了十三天。大爷您在号舍里坐着的时候,好歹视野开阔,凉风习习。当时老爷可让小的们在门外用黑布圈了个四尺宽的走廊,算是舍巷,可比您辛苦多了……”
林楠冷哼着打断道:“也吃了十三天的干粮?”
林才一噎,呵呵一笑,不吭气了。
林楠心里的郁闷也消散不少。
林如海与他不同,成长的时候,林家已然衰败,到了他那一辈儿,不仅连爵位都没了,且父母早亡。若林如海不争气,那么林家真的就一败涂地,成为苏州一个不起眼的小地主了。
虽林如海资质极佳,但是却无人管教,若不是他自己意志惊人,又岂能有今日?当初他乡试失利,八成是睡不着觉,以至于后面状态越来越差,才弄丢了解元。需知科举和高考终究不同,高考考语数外理化生,状态有影响,但是还是凭了实力说话。科举考的却全是文章,若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如何写得出好文章来?哪怕不小心多写一个错别字,功名都丢了。林如海能在那种情况下还得个第九,算是不错了。
想来林如海丢了解元,心中不忿,一气之下,将自己丢在号舍里住了个够,直到能夜夜安眠了,才跑去捧了个会元回来。如今怕儿子重蹈覆辙,才想了法子,骗他在号舍里住了几天。
林才见林楠脸色好看些了,才又道:“大爷,这话您千万别跟老爷说,老爷他……”
林楠摆手道:“行了,知道了。”
说了他爹也不会承认,说不得还要恼羞成怒。就像当初借着罚抄的名义让他练字一样。
林楠在心里腹诽一句:一把年纪了,忒别扭。
林福道:“大爷,小的方才已经请了太医过来,此刻正在厢房喝茶,让他给您把个脉吧。”
江南可不是京城,哪里来那么多太医,林福说的,仍是给林楠治晕船、一路对林楠诸多不满的太医。也难怪他不满,他虽脾气不好,医术却是极好的,谁知道硬是没把个小小的晕船治好,最后只得开了安眠的药,将那没事找事非要坐船的小子药倒了事。
看着太医摸着脉,眉头越收越紧,林才林福的心越提越高,等太医换了只手继续把脉的时候,更是心慌的不行,好容易把完脉,林福战战兢兢道:“太医,我们家大爷怎么样?”
太医终于放下手,皱眉问道:“你们刚才说,林公子是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香,所以让老夫来看看?”
林福林才连连点头:“正是!”
太医怒道:“胡说八道!林公子他气血旺……”
话未说完,林才惊呼一声,从一旁抢了个布巾按在林楠鼻子上。
林楠方觉得鼻子有些不对劲,就被林才一把按住,林楠自己接手,挥手令他退下,放下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洁白的布巾上,一团殷红刺目,于是换了个干净的位置,接着按。
林福只觉得心惊肉跳,林家四代单传,林楠可是独苗啊,若是因为……舌头都开始打颤:“太、太医……要不您再看看……”
太医冷哼道:“看什么看?你们家主子不是吃不香睡不好,是——补过了!”
林才林福面面相觑:“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