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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天,眼瞧着就要过年了,芍药靠里间炕头身旁窗子半支开,正愣愣地看着外面落雪,手里还捏着才收到信,没想到会收到那人信,没想到那人字里行间还为自己打算···…
丫头翠云端着药碗从外间进来,见到这样忙把药碗放桌上,上前关上窗子道:“奶奶,外面天冷风硬,您身子还没好呢,这么冷天儿,可得好生保养才是。”
芍药也不言语,由着她关了窗子,自个儿端起药碗一饮而,把信纸叠好收暗格里,随后又靠回引枕上,半阗着眼睛假寐。
翠云见状也没法子,轻手轻脚地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翠云姐姐,奶奶歇下了?”外头小丫头凑过来问,“若是没什么事儿,我跟姐姐告个假回家一趟行不?”
“前个儿不是刚回了家,怎么又要回去”翠云皱眉道,“我前头还有事儿,你们两个门外好生守着,免得奶奶使唤时候找不到人。”
见翠云步走了,小丫头才撇嘴道:“左右也没活计做,还非要把人拘这里。”说罢又问身边婆子,“刘妈,奶奶身子咋这么差,我来了都大半年了,见她不是养病就是吃药,却怎么都不见好,爷每次来也都是坐坐就走,都不留下……”
“你来得晚不知道,咱们奶奶啊,那都是心病······”刘婆子故作玄虚地说。
“心病?”小丫头顿时来了兴致,压低声音问,“可是因为没得儿子?”
刘婆子左右看看,这才转头过来低声叮嘱道:“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许到处乱说去,不然让主子知道打了你出去。”
“刘妈你放心,我只是自个儿心里纳闷儿,这点儿分寸我还是知道你说了我决计不会说出去。”小丫头眼睛闪亮亮地盯着刘妈,翠云是个老实本分又口风严,她手下别说是打听主子事儿,就是旁人事儿她也从来不多说早就憋闷得不行了,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人肯说,自然是眼巴巴儿地等着听。
“咱们爷前一个夫人还没生养就没了,现奶奶本来就是填房,所以年纪差得有些多,当初定亲时候合了八字倒是还好,结果谁知道……”刘妈故弄玄虚地顿了顿看着小丫头着急神色,这才继续道,“谁知道还没过门儿咱家老太爷就殁了,爷年纪大了,便赶热孝里把人娶过了门,可是没想到,刚过门没多久,奶奶家老太爷也殁了要不说呢,这命啊……”
小丫头听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又问:“我听人说奶奶娘家很是有势力呢?做官做官,做生意做生意,每年年节都送很多礼过来。”
“说是娘家,其实也不然。”刘妈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模样道,“奶奶家里二房是出息,大房和四房只能算是殷实,而奶奶是三房出,爹娘和离,如今一个都不本地了,如今看着过年过节风光其实不过是叔伯间照应罢了。其实各房都早分了家,如今帮衬着是人家情分,也是看家里老人面子上,等祝家老爷子老太太没了以后会如何,还未可知呢!”
“竟然是这样······”小丫头听得都呆住了,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问,“可是,我看着爷近似乎来次数多了呢······”
“这不眼瞧着就过年了嘛,每年过年时候,奶奶娘家都会来人送东西,爷好歹也得给几分面子。”刘妈继续道,“而且我听人说,过了年之后就是祝家二老爷五十大寿,说不定二房人都要回来,到时候指定要热闹,爷怕是也想顺便再拉拉关系,走走门路。”
“咱家虽说不是什么官家,可是城里也是算得上大户了,这些年爷生意越做越好,怎么还得上赶着巴结他们?他们又不本地做官。”小丫头不明就里地问。
“你个丫头片子懂得什么,祝家二房大爷一直跟孙家公子身边当差,孙家是什么样人家,孙家大爷可是京城做官,连县太爷都要巴结着,何况是咱们爷,人家稍微照拂点儿,咱们就能得了天大好处,不然这些年奶奶只得了个姐儿,还能家里这样安安稳稳,连个小妾都没抬进门?”
“原来是这样······”小丫头听得目瞪口呆。
“我跟你说,当年奶奶得了姐儿时候,大夫就说了,奶奶身子底子不好,以后能不能怀还两说呢,如今连爷都不常来了,可见是·……”
“我走开一会儿你们就这儿嚼舌根子,一个个儿都闲得不行了是不是?”翠云声音从廊下传过来,这边两个人急忙都住了口,脸色青白地垂手站到一旁,不敢再多说什么。
翠云怀里抱着个姐儿,走过来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啐了一口道:“再敢有下次我就回了奶奶,都打发了出去才干净。”
小丫头自然不敢还嘴,刘妈低着头偷着撇了撇嘴,到底也没敢说什
翠云抱着姐儿进了屋,见芍药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靠窗下,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她有没有听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把怀里抱着孩子往炕上一放,笑着说:“奶奶,姐儿午觉睡醒了就要找您呢!”
芍药看见女儿这才稍稍提起些精神,伸手把女儿揽怀里道:“然儿,午觉睡得好吗?”
“好······”然姐儿说得顿了顿又道,“就是想跟娘一起睡。”
“娘身子不好,每天都要喝药,当心过了病气儿给你······”芍药伸手摸着女儿发髻,看着女儿满是期盼眼神儿,忍不住一阵心酸,想到刚才信,又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虽说物质条件差得很远,但是那种期盼父母关心疼爱心情,想来应该是差不多,所以话锋转道·“明个儿再请大夫进来问问,若是无碍话,娘就把你接过来,跟娘一起睡。”
然姐儿眼神猛地一亮·扑到芍药怀里高兴地说:“娘好了,然儿喜欢娘了。”
“然儿只喜欢娘,那爹怎么办?”棉门帘子一挑,卢亚辉从外面进来,肩头都是雪花,满身寒气,没敢往娘俩跟前儿凑·直接朝暖笼那边过去。
“奴婢给爷请安。”翠云赶紧上前帮着掸去肩头雪花,伸手要帮卢亚辉脱去外衣。
“不用脱了,我过来看看马上就走。”卢亚辉不动神色地伸手挡了一下。
芍药闻言微微敛眉,抬手招呼翠云道:“你先把姐儿抱去对面玩会儿,我跟爷有话说。”
卢亚辉见一时走不得,便顺势桌边坐下,自个儿倒了杯热茶喝。
“马上就要过年了。”芍药眼神儿落卢亚辉腰间,腰带上挂着荷包、扇套·一应都是眼生模样,虽说离得远,却也能看出手艺不错·想来也是满腔爱意绣。
卢亚辉不知道芍药怎么单单说了这么一句话又不言语了,只能自个儿接言道:“是啊,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年了,你家那边打发人来送信儿,说年礼过两日送到,我正寻思着过来跟你说一声儿······”
“这些年也难为你了,生意忙得什么一样,还得家里外头两边跑。”芍药继续淡淡地说。
“…···”卢亚辉听了这话顿时沉默了,眼睛盯着炕边儿铺着炕褥。
“趁着过年喜庆,这两日就把人接回来吧·免得大过年,你人家里心还要惦记着外面儿。”芍药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力气似,歪靠回引枕上。
“你······”卢亚辉张了张口,顿住半晌又道,“你都知道了?”
“我身子不济·膝下又只有然姐儿一个,你年纪不小了,传宗接代是大事儿,不能怠慢······”芍药说着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虽说比自己大了十几岁,但许是会保养缘故,看着并不显老,算不上是什么美男子,却也长得不差,“我知道你当初娶我过门,是想跟我好生过日子,是我自个儿年纪小又心窄,闹出许多事儿,让你厌弃了……”
“这话从何说起,你是我妻子,然儿是咱们女儿······只不过,爹娘确是着急抱孙子了,不然我也不会外面······”卢亚辉似乎略有些急切地想要解释,但是很又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家里谁都越不过你去,就算是接过门来,以后生了儿子也是养你名下,这点你放心好了。”
“嗯。”芍药轻轻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阖上眼睛,一副不想再说话模样。
卢亚辉见状也就起身儿道:“你身子不好就多歇着,没什么要紧事儿就别操心,我去跟爹娘说一声儿。”
等到人走了,听不到脚步声了,芍药这才抬手覆眼上,两行眼泪从指缝间蜿蜒而下,直流到嘴角,满口苦楚咸涩。
翠云落地罩外听得清楚,挑帘子送走卢亚辉,便兑了温水拧好帕子,进来递给芍药擦脸,柔声劝道:“奶奶这又是何苦,爷把人搁外头不会来说,就是因为顾念奶奶,您何必非要戳破了,大家脸上心里都难受。”
芍药接过帕子,缓缓地擦着脸上眼泪,良久才勾起一侧唇角,露出个自嘲笑意:“他哪里是顾念我,只不过是不想得罪了我娘家罢了……”说着嗤笑一声,“其实那哪里又是我娘家,都是别人家,我早就没家了……”
翠云跟了芍药多年,对祝家事儿也知道得清楚,闻言只好劝道:“再怎么说也是您叔伯兄弟,那么多年情分呢,奶奶别多想了。
“情分什么,早就被我爹娘给耗了大半,又让我自个儿折腾进去小半儿,如今他们年节还能记得我,已经是他们大度了。”芍药越说声音越沉,微微抬手去摸窗棂,衣袖随着动作滑下,露出大半截瘦弱苍白腕子,两只镯子顺势直跌到肘弯处才停住,她自个儿盯着看了半晌忽地就笑了,对着翠云招招手,“你瞧我如今瘦·若是小时候也这样瘦,我娘就不会总打我了·……当初我生得又矮又胖,还贪嘴喜欢吃东西,我娘看见我吃就又是打又是拧·生怕我吃胖了以后嫁不出去……后来慢慢就不敢多吃了。说来人也奇怪,小时候没啥好吃,吃个红薯都能撑得走不动路,如今日子好了,什么好吃都有了,反倒看着什么都不想吃了……”
翠云看着芍药尖瘦下巴和略有些失神双眸,心下有些害怕地说:“奶奶·您今个儿是怎么了,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事儿,怎么突然都想起来了……”
“没事儿,我就是自个儿叨咕叨咕,你听了就过去了。”芍药说着又勾起了一侧唇角。
“大夫都说了,奶奶病都是因为思虑过重才发出来,您应该放宽了心,好生顾全身子才是·不看别,您也得看着然姐儿份儿上。”翠云让她眸子里那种死沉死沉神色弄得心惊,忙叫人把然姐儿重抱了过来·“奶奶听咱们姐儿背诗吧,今个儿上午刚学了首。”
然姐儿乖巧得很,让背诗就一板一眼地站好开始背:“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桃换旧符。”
芍药听着女儿声音里还带着稚气,却把一首诗完完整整地背了下来,眸子里渐渐多出些活泛劲儿来,伸手把女儿搂怀里夸道:“然姐儿这么能干,都会背诗了,娘像你这么大时候都还不会呢!”
然姐儿得了亲娘夸奖乐得眉开眼笑,显摆似把自己会背几首诗词翻来覆去地背了好几遍,后累了才偎芍药怀里睡着了。
芍药呆愣愣地看着女儿粉嫩脸颊,翠云刚才说那些话,到底还是有几句听入了耳朵里,无论如何也要顾念女儿才是。
许是梗心里许久结终于被吐出来了,也许是因为想通了什么,芍药身子突然好转起来,每日也不像以往那样懒懒不爱动弹,内宅事儿原本都是翠云帮着打理,如今也重捡回来开始自个儿过问。
“你领人去把西边儿偏院收拾出来,家具陈设比照着正房减一个档次,按照爷喜好准备,我记得库里还有许多往年我家送来料子,多挑些好拿过去,再打发裁缝去量一下,赶几身儿衣裳出来,接过来总要有衣服穿,这眼看又要过年了。”芍药对翠云一叠声地吩咐了许多,然后手肘撑桌上,指尖支着太阳穴,似乎有些体力不支模样。
翠云一边应诺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奶奶,年前正是家里事忙时候,爷捎话过来说,等年后再办也是一样,让您别累着身子。”
“人家也是家世清白女儿家,不是那些不三不四女人,外头那么久本来就是咱们怠慢了人家,如今既然跟爷把话说开了,哪里还有让人外头过年道理,自然是要接回来。”芍药说着摆摆手,“让你去办你就去,如今话越发多了。”
翠云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是办事儿却是绝对没说,很就把偏院儿拾掇出来,按照卢亚辉喜好用得全红木家具,俱是沉稳大方样式,铺盖一应苏绣杭绸,正房里还摆了架城里难得一见时辰钟。
里外收拾停当之后,即便是谁看了也说不出半句不字,家里一时间都私下窃窃私语,不知道奶奶怎么竟跟转了性子一样,突然间大度起来,人也渐渐精神了,家里内外都抓起来,倒是调教出点儿年气象出来。
腊月二十六,芍药套车去外头接那女子,这才知道原来住处离着自家不过两条街远近,放眼皮子底下两年多了自个儿才发现,还真是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