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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越过重重围墙,落雪漫漫飞进轩昂厅堂,廊檐外一副冰天雪地的气象,却只看那门窗紧掩的书房,仿佛隔绝了一个冬日的寒凉,浓墨久未冻,执笔临圣言,贾琏丝毫没受这个冷冬的影响。室内燃烧着上好的贡品火炭,毫无半点烟火的气息,惟有触手可及的桌案上一盏热茶冒着白烟,还有一株在墙角怒放的冬菊在这季节里盎然不败。
张氏则是侧坐在不远的床榻之上边做女红边陪着儿子用功,其手里虽是忙着在渐次成形的狐皮大裘上穿针引线,眼神却不时往书案上正用功的儿子身上瞧看,每每趁着儿子更换纸张的间隙遣丫鬟过去给儿子添茶送水。若是见着儿子有甩腕揉颈的动作,张氏便会上前佯装给儿子检查功课,好让儿子也能喘息片刻,也难为她对着几张刚刚徒具其形的大字谈风论骨。
自儿子进学以来,张氏虽逐步将精力移到了丈夫身上,却也绝没对儿子有着一丝一毫的忽略,儿子果然也没辜负她的悉心栽培,才进学不到半载的功夫,却已连连得了几位先生的夸赞,皆赞其比同龄之人强上百倍不止。
张氏不愿埋没儿子这份难得的天份,特意求到娘家由父亲帮忙引荐了当世的大儒,曾为帝师,时任青峰书院山长的欧阳先生,又经历了几番周折,最终凭着儿子的极好天份及他们张家的薄面拜在了欧阳先生的门下。
虽也极是心疼儿子求学的辛苦,小小年纪便要日日离家去极远的学院里读书,但只为了儿子以后能成材成器,便是面对贾母的诸般刁难及儿子的哭闹不愿,张氏硬是咬牙忍了下来,将婆母的问题一股脑的丢给丈夫处理,且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了一向被她放在心尖子上的儿子。
这事过后,张氏暗地里不知掉了多少的泪珠儿,既望儿子能够就此谨记教训,此后一心求学上进,却又怕儿子因此畏惧疏远自己,恨不得儿子转眼就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彻底才好。
丈夫是个疏懒少才的性子,张氏如今也只能盼着儿子快快成长,或能阻止国公府的日渐没落,好在自她从光风霁月的荣国府少奶奶的梦里醒悟过来,便慢慢开始对丈夫引导□。现今贾赦虽然还留有一些纨绔之气,到底对俗务开始用心起来,若是能就此抛了那费钱的嗜好专心外务,纵使丈夫无任何关乎朝堂之能,好歹也能在儿子长成之前撑起荣国府的体面。
一想到丈夫以前的那些个不良嗜好,张氏便不由想到如今荣国府的二老爷。二房如今死赖在正房不走,大有同婆母共存在的意思,自除孝之后,二叔便顶着好读书的帽子大手大脚的花着公中的银钱,养着一堆无用的清客不说,还居然有脸自我标榜为卫道的君子。
若是只如此也便罢了,横竖不过几个银钱的事情,奈何那王氏竟利用世人的不解内情,不时在亲朋故友间夸耀二叔的孝顺端方、知书懂礼,生生将自个儿的丈夫衬成了一个安富尊荣,不思进取,一味玩乐的无才无德之人。若是真知圣人孝悌之真意,又怎会对窃居正室之举而毫无知耻?
想到可恨之处,手指不觉用力过猛,生生拽断了上好的金丝银线,张氏眼神晦涩的盯着断了的线正自沉思不语,便有那守在外门的小丫鬟小声回话,禀说周嬷嬷现正在隔间里等着。张氏不欲打搅贾琏用功,只小声吩咐那照看炭火的丫鬟盯着些,切不可让少爷饮了冷茶,便悄声的退出了书房向着隔间走去。
等在隔间见着周嬷嬷,张氏来不及坐下,便直接关心地问道,“我不是早就允了嬷嬷您这几日里好生在家歇着?何事非要嬷嬷冒雪来这一趟?”
“我的好太太,我现今如何能在家安歇下来?”周嬷嬷边将张氏引到热炕上,边忧心说道,“昨日芍药特意到了我那里,已将近日之事皆都告之与我,说如今住在偏院的那位前日里经了太医的诊断,已确定是个男胎?虽说先前早有心理准备,但现在果真是个庶子,太太可有什么之外的章程?”
“便让那卑贱之人将孩子生下来又如何?”张氏平声静气的说道,“左右也越不过我的琏哥儿?若是好生教养,说不得日后还能成为我儿的一大助力也不一定。”
“太太糊涂啊!”一听自家太太竟怀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周嬷嬷顿时急了,连忙劝说道“若是最终养出个白眼狼来,太太又待如何?这些皆不是关键,最令人忧心的便是那娇杏怕是会因此在府里立稳了脚跟,说不得将来还会成为太太的心腹大患,在咱们老爷的心里,她就是老爷另一个孩子的母亲,以后但凡见着那孩子难保不会想起孩子他娘来?若是如此,太太可能受得了?”
眼见着张氏因为这几句话,脸上渐无人色,周嬷嬷又加把劲说,“再有人有五指,尚还各有长短,难保老爷将来不会偏心幼子?便是老爷为那孩子分出了半点的精力,琏哥儿那里岂不会相应少一分关注,太太可舍得哥儿受委屈?”
“琏哥儿是我的心头肉,骨中血,我如何允许有任何威胁哥儿的存在?”张氏白着脸说道,“看来是我先前考虑不周了,只想着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也为咱们大房多添一脉骨血,却没看到这其中还有无穷的后患,可是难道现在还能阻止她生不成?嬷嬷也知道,我是最相信业果循环的,这等害人子嗣的事情咱们是万万不能沾手的。”
“太太可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咱们自个儿不出手,也能借着别人的手达成咱们想要的目的。”周嬷嬷意有所指的说道,“我听说那娇杏自怀孕以来便与二房的周姨娘很是交好。”
“可不是相好吗?”张氏冷笑道,“自娇杏确定怀孕后,那时我便发下话来,这一胎不论男女,等孩子满月过后,一定提升她为正经的姨娘,论起来,如今这府里面可不就有了两位姨娘,彼此交好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那周姨娘去年也曾怀有一个哥儿,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到底没将孩子留住,只因她本是老太太之人,虽然最后没将孩子留住,老太太还是体恤她辛苦一场直接将她由侍妾升了姨娘。”周嬷嬷陈诉道,“周姨娘无缘无故掉了孩子,这其中若说没有二太太从中做手脚我是不信的,只不知到底用了何种手段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世人?”
“非是我小瞧了我这个弟妹,她能有何精妙手段?料来定是些简单粗暴的作法,不过是仗着权势遮掩得当罢了。”张氏很是不以为意道,“那周姨娘现今也无孕,难道还能让她对咱们大房的人出手不成?”
“周姨娘现今自然是无孕的,要不然也不会每回府里给娇杏例行诊脉时,她便会巴巴的往跟前凑了,还装着一副很是关心姐妹的样子。”周嬷嬷不屑说道,“谁人不知她每回拉着人家大夫问的皆是些女子如何保养承孕的问题?只奈何她先前小产时便伤了身子,后又因着二太太的私心不得好好调养,现今瞧着她如此积极的做派,可见这周姨娘是极有希望能再有个孩子的?”
听了周嬷嬷这话,张氏状似无意问道,“二老爷不比咱们老爷,乃是位洁身自好的端方君子,这自成家多年以来,房里统共也就一妻一妾,便是平日里夫妻生活如何琴瑟和弦,妻子也总有不便的时候,想来那周姨娘每月也能与爷们相处几日?”
“岂止是相处几日的时间?太太怕是想差了。”周嬷嬷接话道,“哪个男人是不贪慕新鲜的,何况二太太又是个木讷不讨喜的性子,如今怕是皆要平分秋色了?也亏二老爷一向自诩为端方君子,不然瞧这架势还真有宠妾灭妻的嫌疑。”
“这世道何其不公?为妻为妾皆不能如意。”张氏感慨道,“以色侍人能有几时,怨不得那周姨娘如此想要个孩子,怕也在担心日后年老色衰时无有依靠罢了!下次李大夫前来例行诊脉之时,你便成全她吧?”
“太太的意思……”周嬷嬷待要问的清楚明白,却见张氏已然不愿多谈,便按着自个儿的理解回道,“奴婢回去就给李大夫递信?”
“你先去吧,只别忘了三日后又是一个诊脉之日便可。”张氏语气略有些忐忑的说道,接着又忽然无由说道,“又我娘家近日来了一位本家的姐姐,听说在府里过的很不如意,我作为外嫁的女儿虽不能敬孝于父母眼前,却也能为母亲分忧解难,你且遣人派去我娘家,好歹将我那姐姐迎到府里来小住几日。”
周嬷嬷只应了一声也便无声退下,只留下张氏一人端坐在原地发呆不语。
这日,王氏刚从贾母处瞧完大姑娘回来,尚不及饮上一口热茶,便听到了周姨娘再次有孕的消息,直接失态当场摔落了手中的杯盏,急怒攻心之下也顾不得身边尚有诸多丫鬟下仆,切齿喊道,“大嫂果真是古往今来第一贤良人,自家里养庶子小妾也便罢了,如今竟还关心起弟弟家的子嗣来。”
刚说完这话,王氏便立马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言行失态,下意识端正了仪容,又瞧着在场的丫鬟仆妇中很是有几个生面孔,连忙挥手令在场之人退了下去,只将刚才回话的周瑞家的留了下来。
待了解到周姨娘怀孕的前因后果,王氏更是暗恨大房的多管闲事,那周姨娘明明早被自己绝了孕机,却半路被张氏插了一手,以至于今日又横生这许多枝节,王氏心中自是愤恨不满已极,便是一向示人以慈的脸上也不由显出几分阴狠之色。
腹内谋划着风雪刀剑,心内蕴酿着千谋百计,王氏面上却已恢复了平日的神色,且声带忧虑地向周瑞家讨主意道,“先前我的打算你是知道的,现今却出了这等意外,这可有主意应对不曾?”
周瑞家的刚禀了一个极坏的消息,心内还正自忐忑不安,心里哪还能拿什么主意?只做出一副弓腰垂首悉听尊便的顺从样子,等自家太太最后谋划出如何的阴谋伎俩,她只在一旁老实听着,然后照做便是了。
见得周瑞家的此番做派,王氏也没如何强求,眼波流转间心内便有了计议,招手将周瑞家的唤到跟前,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等内室里又只剩下王氏一人,在外人面前强装的雍容仪态瞬间全泄了底气,心内止不住一干外露的悲苦,她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未敢有一日懈怠,且为了保有现今的荣华富贵,更是机谋算尽,双手染了多少亏心之事,如今他便是这样回报于她的?
而此刻被王氏甚为忌惮的周姨娘确也同样心似黄连的歪在床上,前一刻她还为终于得偿夙愿而高兴不已,后一刻那如同天赐般的孩子便化为了她身下的一滩血水,这让她如何能不心苦?
且她怀孕的消息还未宣之人前,之前也并无任何小产的迹象,她亦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上的不适,若不是先前她碰巧被李大夫确诊有孕,这一切的迹象竟只像是她不巧来了女人惯有的天葵而已?周姨娘又将最近之事反复思量几回,心中肯定定是太太早就知晓了她又怀孕的消息,并已对她做了某种隐秘的手脚。
前头她这里刚被确诊有孕,还未过两日的功夫,她这身子竟又来了葵水,李大夫乃是专精妇科的圣手,难道还能误诊不成?人皆说孩子乃是各人命中的缘分,不可强求,可为何独独到她这里竟如此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