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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过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荀彧坐在河畔边聚精会神地翻看着竹简,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郭嘉刚刚给投奔袁绍麾下的郭图践行回来,远远瞧见那人静坐的身影,他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刚想弯腰吓他一下,就听荀彧平缓的声音传来,“郭嘉。”
泄气地坐到他对面,郭嘉懊丧道:“就没有一次让我得逞。”
放下竹简,荀彧抬头看向他,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兀自郁闷了一阵,郭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冲荀彧招手道:“哎,文若,告诉你件事情。”
不知何时起,郭嘉便开始唤起了荀彧的表字,对此,后者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倾身,荀彧摆出了聆听的姿态。
附耳近前,郭嘉兴致勃勃道:“我也有表字了。”见荀彧面上掠过一丝惊讶,他继续道:“奉孝,今后你就叫我奉孝可好?”
“奉孝?”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荀彧侧目望向郭嘉,这才注意到他头上多出的束冠,蹙了下眉,荀彧不解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到及冠取字的年纪啊。”
听到自己的表字从他口中叫出,郭嘉在心里小小的雀跃了片刻才回道:“若是盛世太平,自然是要遵从礼法的,不过,以当今天下之势,不知何时便会宇内震动,到时哪里还顾及得了那许多?倒不如趁着还有几天安生日子,把这些事都办了。正好前阵子家中亲属乔迁至此,我便叫他们替我主持了冠礼。”
“天下之势……”目光深沉了一瞬,荀彧喃喃道:“便是说,社稷将乱,大厦将倾?”
早就料到他的注意力会放在这上面,郭嘉丝毫不介意自己取字一事被冷落,只接道:“外戚干政,宦官当道,汉室之危,显而易见。”停了下,又道:“文若,你就没有想过要出仕吗?”
愣了下,荀彧轻叹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家父怕彧走错路,迟迟未允罢了。”
不解地歪了歪头,郭嘉追问道:“若你出仕,又作何打算?”
“愿倾己全力,择贤主而事。”荀彧如是淡淡道。
“你是说,佐一明主,而非汉君?”
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荀彧字句清晰道:“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今汉室失道,群雄欲反,四海之内必起烽烟,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若当真有人可一匡天下,救万民于水火,岂有不佐之理?又何必在乎他是谁?”
“难怪了。”嘀咕了一句,郭嘉若有所思道:“你不在乎,可你父亲偏偏想你尽忠汉室,以保你荀氏贞良之名。”顿了顿,他低声哂道:“贪图虚名。”
“郭嘉!”听他言辞讥诮,荀彧不由低斥出声,但到底没说出什么苛责的话,只是轻轻道了句,“他毕竟是我父亲。”
意识到自己的话让荀彧很尴尬,郭嘉立即噤了声。半晌,他不无抱歉道:“文若,我一时失言,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看他满脸的小心翼翼,荀彧很是无奈,“你啊。”继而又垂眸道:“我荀家世代悉为汉臣,父亲也不例外,他想扶大厦于将倾,并没有错。”
“那你呢?”盯着他的侧脸,郭嘉不平道:“你又有什么错?”
“我?”抬眼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荀彧看起来有点恍然,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错不该生世族家。”
刹那,万物泯然,山河寂寥。
很多年以后,当荀彧饮下鸩酒时,很多人都在慨叹一代守节之臣含恨九泉,一个王朝最后的坚持随之消亡。那时,郭嘉已故去经年。所以,除了荀彧,再难有人知道,他不过是终于舍下了沉重的家世与使命,成全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此间年少,郭嘉闻言,只觉自己好像刚刚喝下一碗黄连水,苦得他那条如簧巧舌都打起了结,说不出半句话。
被河面折射上来的光晃得眯了下眼,荀彧回过神便看到郭嘉蹙着眉的愁苦样子,换上了与平时无异的平和笑容,他伸出食指点上郭嘉隆起的眉心,扬起一袖香气。
眉间传来的力道很快便让郭嘉舒展了眉头,对上荀彧带笑的眉眼,他更觉心中不是滋味,“文若……”
用眼神坚定地制止了郭嘉接下来的话,荀彧收回手淡淡道:“君子不器,凡事不遂人意,也自有应对,你无须可怜我。”
相识以来,郭嘉虽亲近荀彧,但始终有一股夹杂着畏葸的敬重压制着他内心涌动的某种感情,让他能够发乎情,止乎礼,而不至逾矩。然而眼下,面对背负沉重命运依旧强颜欢笑,状似无忧的荀彧,郭嘉心下蓦然就是一动,他近乎深情地想,这样的人,自己一生也许不会遇到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