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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淡的月辉沿着回廊的瓦檐倾泻而下,在地上流泻出碎玉似的光影。荀彧走在曲折的回廊下,步履又轻又缓,仿佛被满地的月色绊住了脚,很是踯躅。枯枝败叶在风中晃动摩擦的声音在寂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给人一种莫名的退缩感。在厢房门前停足伫立,荀彧伸手摸上雕花的木门,正要发力推开,却在手指触上那些纹饰沟壑时又犹豫着将气力改为了不断的描画。
避开从透过窗纸漏进室内的月光,郭嘉站在门扉后的阴影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能够感受到那一门之隔的迟疑,他耐心地等待着,手指也跟着在门的内侧描摹勾画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与门外那人建立起某种微妙的联系一般。这种互不相见却共同等待的体验让郭嘉既觉心焦又觉兴奋,无法预料走向的处境折磨撩拨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每一次呼吸吐纳。
难捱之际,门扉却不期然地随着一个震动的传来被缓缓推开了。
及时收回了手,郭嘉下意识地将后背紧贴在墙壁上,连带着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锁在踏入门内的人影身上,他隐在暗处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郭嘉却并不急于动作。他素来是个决断明厉,一针见血的人,只不过是对他的敌人和猎物,很可惜,在他心里,荀彧不属于那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比起那样用算计与手段得来的结果,郭嘉更想要的是在适当引导、顺其自然下的倾心交付。
门轴转动的咿呀声过后,屋外的叶动风声被完全地隔绝,室内静的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反手扣住门板,荀彧低着头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抬眼往内里的床榻上望去,黑暗中,他模糊地看到榻上拢作一团的棉被,以为是郭嘉像个孩子一样在睡梦中踢乱了被褥,不由得眉眼一弯,笑了。摇摇头,荀彧轻叹着走向床边想要替他盖好被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从门扉后浓重的阴影里走出的人影正一点点靠近自己。
在床榻边弯下腰,荀彧的手掌将将覆上柔软的棉被就看到隆起的被子瞬间塌陷下去,猛地直起身,惊呼尚未出口,他便感到整个后背都罩上了一层并不属于他自己的温度,伴随而来是耳鬓厮磨的一声轻唤,深情而低回,“文若。”
“奉孝?”背脊一节一节僵住,荀彧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惊慌,脑袋死死偏向一边试图躲开那直扑在自己耳畔的暧昧气息,他声音微颤道:“你,你不是已经……”
毫不在意怀中之人无济于事的抗争,郭嘉兀自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荀彧的肩上,他似乎在回答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我是醉了,所以才能再见到这样的你。”
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心酸,荀彧不禁语塞。
侧过头用脸颊在他肩头磨蹭了几下,郭嘉用不算大但很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文若,自初平二年定下赌约一别两地,我生怕错过你的找寻,在阳翟死守六年,日复一日,几乎以为此生再无重逢之日。此番再见,与其说是天意所向倒不如说是执念不灭。”默然一晌,他把脸埋进荀彧的颈窝,闷闷道:“可你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时时缄口设防,若即若离,是要叫我作得何解?”
荀彧听过郭嘉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话,漫不经心的,轻佻风流的,自信无他的,却从不曾听闻他像今日这般不带分毫情绪,偏偏叫人闻之伤心的讲述。一动不动地任他圈着自己,荀彧咬了咬唇,心下一横,凉然道:“六年时间还不足以令你想透所有因果缘由吗?”
“是。”对于他的冷淡态度,郭嘉没有表现出半分畏葸,抬起脸,他缓慢而坚定道:“你自有你的苦衷与打算,可我认同与否你又何曾过问?昔日种种言犹在耳,岂可忘之弃之?”
仰起头长吁一口气,荀彧的声音听来既有怀念又带无奈,“颍川共度的光景,我一刻不忘,只是往昔所言‘愿倾己全力,择贤主而事’,终是痴愿,无可得偿。”
不解地蹙起眉,郭嘉开口问道:“曹将军岂非明主,若你我倾力相佐……”
“曹公确是明主,惜我无法全力佐之。言已至此,我藏无可藏,倒不如全数告之于你。”打断他的话,荀彧低声道:“家父亡故时,曾叫我许下此生必不背汉君以全我荀氏世代忠志节臣之名的毒誓。你亦知我一心不可事二主,曹公终非池中之物,设使来日非要在他与汉室二者间做个决断,纵我不愿,也只能选择后者。叫你来,便是为了能让曹公身边有个全心助力之人,成其大业,说得私心些,也算是想你代我了偿夙愿。历数如此种种,你我实难同路,与其最后相分纠葛,我宁可遏止于始。”
荀彧的话音落下,死寂蔓延开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保持环抱姿势的胳膊已经开始有些酸痛,可郭嘉仍是执着得不愿松动一丝一毫。良久,他倏地一笑,开口便是十足的轻描淡写,“好一番孤绝的论断,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理由,原来只是这样。”
闻言,荀彧倍感讶异,扭头看向郭嘉在暗色中不甚明晰的脸,他微微张着嘴,竟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
不羁的弧度在唇角漫开,有点嘲讽的意味,郭嘉松开禁锢着他的手,冷冷道:“你哪里像我熟知的那个荀彧了?抛开你伪装出的强硬、冷漠,你根本只是个害怕面对现实的懦夫。”顿了顿,又道:“想把我当成你跟那个衰落王室龟缩于腐朽之中的挡箭牌?哼,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