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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回到鄄城时正值霜降,早先只能算是瑟瑟的秋风如今已有了些许冬日里的冷冽寒意。寒风从光秃秃的树木间扫过时,说不出的萧条。骑马领着部曲走在通往屯营的长街上,曹操看着沿街乞讨哀叫的饥民,心情也跟着天气萧索起来。一路紧蹙着眉到了屯营,他命夏侯惇等人去重新编整下兵马后便径自进到了用来议事的军帐中。
听到帐帘翻动的声音传来,程昱头也顾不得抬,随口道:“回来了?你过来看看,这是我刚清算出的一部分粮饷数目,剩下的那些还得再算些时候。”
量他八成是把自己当成了荀彧,曹操也不出声纠正,只放轻步子走到他身后接过了那写得密密麻麻的一筒竹简浏览起来。大概看了几行,曹操就开始觉得眼花不已,“啪”的合了竹简,他终于开言,“照怎么个算法,城中粮饷还能支撑多久?”
“要是还按着这些日子赈济灾民的法子用下去,再加上军需消耗,恐怕……”突然意识到方才发问的声音并非荀彧,程昱猛的停住了话头,抬眼向上望去,“曹将军?这,你……”
小幅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惊异,曹操将那竹简放好,接着他的话追问道:“恐怕怎样?”
迟疑片刻,程昱摇首道:“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啊。”
抱臂踱了几步,曹操沉吟道:“你说你们一直在赈济,可我进城一路过来,眼见到处还都是饥民,就这么疏漏着赈济,都不能坚持到开春?”
暗自发力捏紧了手中的毛笔,程昱沉沉道:“将军有所不知,出去军饷不能动用,我等已想尽了一切办法筹集粮草去接济百姓,才将将得以维持住当下这般局面。”顿了顿,又道:“你也知道,今年蝗灾四起,作物多遭啃食,收成惨淡。如此光景,谷价已飙升至五十万余钱一斛,若非荀司马动用本家人脉,四处奔走,倾囊相助,鄄城中怕是早就要人人相食了。”
不是没见识过饥馑之年人吃人的可怖景象,曹操在心里打了个寒战,改口问道:“荀司马人呢?”
看了眼他脸上的复杂神色,程昱叹口气道:“好几日没见他了,大概是在城中心的赈济处安抚灾民吧。”
没等他话音落下,曹操已然快步出了营帐,不必说也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在地上堆叠了一个秋天的枯叶显示出一派*之气,脚踩上去便是不绝于耳的粉碎声。曹操走在街上,不可回避地再一次看到了街边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蔫儿或步履维艰往城中心蠕动的饥民。脚底又是一阵枯枝败叶碎裂的响动,他不由低下头去瞄了眼,紧接着就讽刺地笑了——都说这命比草芥已够叫人心冷,如今,这人命怕是连草芥都不如。足下枯叶尚且留声,而那些悄然消亡于街角的饿殍呢?
没有感怀太久,曹操便被前方的嘈杂声拉回了神思,待走近些,他方驻足观望起来,却见临时搭建的粥棚下乌泱泱挤满了人,而荀彧就在那些饥民中间忙碌不休。不断涌现的饥民仿佛没个穷尽,总是一拨刚走,一拨又来,以至曹操停留许久都未能等到荀彧闲下来喘口气,转身给他个正脸儿瞧瞧,但那人清减不少的背影足以让他看明白许多东西。收回视线,曹操蓦地一笑,似有所感。很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自己当时在笑什么,感什么。他已经太习惯甩手扬鞭,无所反顾的离开,任身后众人目光追逐他的背影,像那样持久的凝视某人背影的经历,在他的生命里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稀缺。
彼时,忙乱中的荀彧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但转念一想又觉荒唐,加上实在连个回头张望的功夫都匀不出,他也就没去在意个中细节了。一直到人影几乎快被夕阳拉至天边,他才总算得空扭头想去验证什么,却只望见一条堵满灾民,被罩在一片橙光中的长街。
数日后,当所有赈济安抚工作都稳定下来后,荀彧才算是稍稍安心地回了屯营,但却没有如预期一半见到应该返回此地休整的曹操大军。奇怪之下,他只得找来程昱来做询问,这才得知曹操在回师的第二天就转驻东阿了,留下了大半备用军饷。
告诉荀彧这些的时候,程昱刚刚好处理完一份军务,将毛笔搭在砚台边,他端过一旁的茶盏道:“说起来,那袁本初倒是会见缝插针。”呷了口茶,他继续道:“知道咱们粮草紧张,他便以此为筹码提出要与曹将军联合的条件。”
眸光一闪,荀彧惊道:“曹公答应了?”
见他这般紧张,程昱忙搁下茶杯,连声道:“没有,没有。曹将军与他原是旧识,虽有情谊,可更清楚他成不了事。哪怕当时起了联合之意,一经我等劝阻,也就完全打消念头了。”
“幸好幸好。”暗自舒了口气,荀彧喃喃道:“袁绍志大才疏,即使能予一时之利,也终不可为长久为伴。与其等最后被拖累再反悔,倒不如一开始就不与之为伍。”
表示赞同地点点头,程昱沉默片刻道:“不过比起袁本初,眼下,吕布才是最难缠的那个啊。”
闻言,荀彧的后背僵了僵。指骨分明的手不自觉地抚上颈间将将愈合不久的伤口,他垂眸看向茶盏里微微波动的水面,眼底的的情绪如暗涌般起落。良久,荀彧声音飘忽道:“不,对曹公而言,有比吕布更可怕的心病。”
不知哪里来的寒鸦啼鸣着从帐外飞过,嘶哑的声音透露出一种彷如嘲笑且清晰到毫无掩饰的恶意。
一滴蜡油自案角的烛台上滴落,飞快地坠入了笔洗之中,墨色的水面荡起浅浅的涟漪,映入荀彧无澜的眼里,很快又归向平静。
“荀司马?”被叫进来等了半天都没听到荀彧下文的士兵不禁出声唤道:“荀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