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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中酽茶随着司马师手上微微的颤抖而晃动着,他看着自己映在茶盏里的脸,方意识到似乎有些失态了。轻轻把杯盏放回矮案上,司马师看向一脸疑惑的夏侯玄,淡淡道:“过些日子他就要成亲了,父亲自然管得严些。”
“子上要成亲了?怎么才告诉我!”睁大眼睛,夏侯玄一下来了兴趣,倾身往司马师旁边凑了凑,他猜测道:“是和王元姬?”
“啊?”不知是惊讶于他一猜即中还是怎的,司马师显然是愣了一下才偏开头,肯定道:“嗯。”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案上的器皿,他低声笑道:“看你想都不想就猜中了,是觉得他俩再般配不过了吧。”
“对呀。”依然沉浸在自己好友要娶亲的兴奋中,夏侯玄转过身将手肘抵在案面上,双手托着下巴道:“就好像……你跟媛容一样。”提起自己嫁出去的妹妹,他脸上的表情又见温柔了。在夏侯玄心里,自己最疼爱的姊妹能嫁给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实在是再好不过。
脑海里闪过那个端庄大方、行止得体却并不令自己着迷的女子形象,司马师低下头,自唇角勾出抹讽刺的笑意,“是吗。”
侧目看着他弯了弯眉眼,夏侯玄露出一口小白牙,还是一脸毫无城府的笑容,“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酒。”
“啊。”应了声,司马师收敛好所有情绪,重新端起了茶盏,“自然,忘记谁都不能忘了你不是。”
话音还未落下,两个人便嘻嘻笑作了一团,显得那么亲密。相互逗着趣儿,夏侯玄许是乐而生哀,竟是毫无征兆地叹起了气。司马师一愣,伸手覆上他的肩,疑惑地询问道:“怎么了?难得见你唉声叹气的。”
仰头干了杯中佳酿,夏侯玄摇头自嘲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只能这样一天天混日子。”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他的声音愈发沉闷起来,“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与他如手足的司马师当然清楚他是在说什么。事情还要从六年前讲起,那时,夏侯玄十七岁,刚刚承袭父爵,高贵的身份加上其本身爽朗讨喜的性格,使他一路平步青云,不到二十便被升任散骑侍郎,成为众人眼中最为优秀的新人。夏侯玄虽然生性纯善、平易近人,但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整日被众星捧月的对待着,心里多少会生出些傲气,端出些架子来。年轻气盛、眼光挑剔些对他这样的名门之后原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是正常,可凡事无绝对,比如在对待当今天子曹叡的小舅子毛曾一事上,夏侯玄所表现出的鄙夷态度就把自己带入了绝地——毛曾是曹叡宠后毛氏的胞弟,他本人虽然鄙陋不堪,但曹叡却是个爱屋及乌的主。这天子的喜好理应与臣子无关,可偏偏在一次宴会上,夏侯玄被安排与毛曾同席而坐,而这一坐就坐出问题了。
平日里,夏侯玄素与簪缨之后往来密切,入眼之人大都谈吐不凡,他自己也有着“玉人”的美称。如今,夏侯玄见到毛曾这么个言行举止皆粗俗的人,不但不能说,还要委屈自己与之同席,心下难免不平。倒也不是夏侯玄的气量狭隘,想想事情传开后,世人尚且戏曰:蒹葭倚玉树。应是不难想见当时的情形该是何等的滑稽讽刺。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夏侯玄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怒形于色,当众驳他的面子,到底有失君臣礼数。日后那些流传于市井的谤讥歌谣尚未传入宫中,夏侯玄被贬官的诏书就下到了宫外。从身负无上荣耀的曹魏新一代天之骄子到仕途沉寂,前途未卜的泛泛之辈,不过须臾之间。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贬官是小,丧命是大。”给回忆做了结语,司马师见好友这般沮丧,接着轻声开解道:“你只当是提早见识了天威的可怖,给自己长个教训吧。你出仕得早,仕途上偶有不顺焉知非福?你看,朝中老臣在渐渐凋敝,而我大魏内忧外患尚无断绝,你何愁等不到圣上用人之际再重出江湖的那日?”
斜倚在矮案上,夏侯玄一扫方才的愁容,挑眉一挑,露出些许戏谑的神情,“你倒是看得清楚。”顺手抄起司马师腰间挂着的玉佩把玩,他又道:“难怪你到现在都不着急求个一官半职来做。”
闻言,司马师不禁失笑,天知道他并非不想出仕,只是家中有个对朝中事事洞若观火之人一次一次地告诉他,时机未到。当然,他并不打算将这个原因告诉夏侯玄,即使他们很要好。漫不经心地笑笑,司马师正想着要不要说句话敷衍一下,就听何晏那边一阵喧闹。同夏侯玄对视一眼,他将视线转到了何晏身上,侧耳听起他跟李胜、邓飏的对话来。听着听着,司马师便皱起了眉,再不见一丝笑意。
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夏侯玄也转过头去瞥了眼一会儿感慨自己郁郁不得志,一会儿又高声痛骂朝廷用人无眼的何晏以及另外两个不时附议的人。习以为常似的扬了下手,他不以为然道:“每次喝多了都这样,不用管他们。”
一片薄云挡了日头又马上散去,屋里的光线跟着暗了又明。没有理会夏侯玄的话,司马师从窗口往外望了望,心中突然有点莫名的不安。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和屋内肆意的抱怨声交杂在一起,不间断地飘入他的耳朵,让他越来越觉得烦躁。重重把茶盏朝案上一搁,司马师对被自己吓了一跳的夏侯玄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先回府了,你走不走?”
完全不明白司马师怎么转眼功夫就变了脸,夏侯玄是满目的茫然,看看那边醉成一团胡言乱语的几个人,又看看这边冷着脸的好友,他讷讷道:“那他们……”
把钱袋丢到桌案上,司马师用不大的声音道:“由他们去,看那样子是都醉得不轻了,净说疯话。”见夏侯玄若有所思,他站起身继续道:“走吧,有话跟你说。”
看司马师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夏侯玄亦不再含糊,手一撑地便跟着站了起来,“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夏侯玄终于憋不住好奇,拉住司马师的衣袖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了?在上面那会儿就看你脸色不对了。”
“上车说。”反手推着他上到马车里坐定,司马师才略略缓和了神情,“你方才说何晏他们时常那样?”
“是啊。”耸耸肩,夏侯玄无奈道:“你也知道他们不得志久矣,唯有寄情诗酒,酣畅时道出怨言实为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