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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烛台火星微动,烛光下的女子盛妆艳服、鬟低鬓軃。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莹润的脖颈,面上妆容雅淡似荷粉露垂,一点红唇却又娇羞如杏花烟润。
王璧君悄悄掀起头顶上的大红喜盖,目光盈盈地掠过鸳鸯绣被、合卺玉杯。今夜她就要嫁与淮哥哥为妻了。从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的蹒跚孩童,直到成为他的妻子,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仿佛是想到了她新婚的丈夫,王璧君雅淡的脸庞上晕开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巍峨的高山是他,温柔的溪涧是他,他是她生命里太重要的人。
今宵红绡帐底鸳鸯梦,她即将成为淮哥哥的妻子。
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久到她的脖子都微微僵硬了。四周围是难以言说的寂静,寂静地让她心底发慌。今夜本是崇义侯府大婚,张、王两家俱是累世权贵,按说前来贺喜之人当是摩肩接踵,可是前院的筵席上怎么这般寂静?
王璧君终于觉得有些发慌了,她的心好似都蜷缩了起来,生怕今日的喜宴出了什么意外。
“琥珀?琳琅?”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可是本应该侍候在左右的两个贴身大丫鬟俱是不见踪影。
喜房里既不见全福太太,又不见张府女眷,竟是只有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王璧君一把掀开了大红喜盖,莲步款款行至房门口探头张望着。外边本应是灯火通明,可现如今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就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只有远方隐隐约约透过恍惚的光亮来。
那里是什么?怎地这般热闹非凡?
王璧君心中惶恐又焦急,淮哥哥去哪儿了?
她顺着光亮的方向摸索了过去,却见前方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高台,四周围挨挨挤挤,仿佛汴京城里所有的男男女女全都围集在了这里。
眼前仿佛是红纱漫舞,那高台之上竟是还有一个身穿了大红喜服的女子。只见她身姿轻盈犹如白羽乘风,素白的手上却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随着鼓乐的节奏在高台之上浣着剑花。
那女子生地天姿国色,一舞剑器动四方。
却忽然她一个回身刺剑,然后红裙翻飞,竟是那女子一步未稳从高台之上掉下来了。王璧君心神一颤,不由得为她担心了起来。可是转眼,却见淮哥哥飞身上前将那女子稳稳地接住了。
她手上的长剑不偏不倚正刺进了他的胸口。可是即便如此,他只是面色一白,身形却是半点也不曾偏移,直到将她稳稳地在地面上放定这才吐出了一口血来。
“淮哥哥——”
王璧君发觉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滴落到她的衣襟上,原来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朦胧泪光中,只见眼前的那双男女两两相望,抱在一起不曾分离。
她低头一看,却原来那柄长剑分明是刺在了她的胸口上。
凉凉的,寒冰一样。
好痛……
王璧君猛地坐起身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掩住心口,原来是梦。她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面颊,泪是真的。
外边值夜的两个贴身丫鬟听见了里边惊呼,手忙脚乱地推门冲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王璧君将脸隐在阴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她闻声淡淡道:“无事,你们出去罢。”
琥珀想要伺候自己主子擦洗更衣,可是琳琅心思更为剔透一些,知晓这是因为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梦魇了。依照自家小姐刚强执拗的性子,想必是不愿她们瞧见她失神凄惶的样子,便硬是拉着琥珀离开了。
次日里王璧君照例去了鸿胪寺当值,面上不见分毫异样神色。
昭昭在礼宾院里碰见她的时候,悄悄地瞧了瞧她的面色。王璧君面上不见衰退枯槁的神色,只是近看了却能瞧出她是敷了一层厚厚的粉,妆面之下的容色却是看不分明。
“璧君姐姐……”昭昭有些讷讷地开了口。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上辈子的时候她不曾出府看马球赛,也就不知道马球赛上有这么一桩典故。她只知后来北辽大奥野公主是许配了崇宁侯府的三公子张淮,着实不能够确定那大奥野是否就是这般赖上了张淮的。
昨夜崇宁侯府里传出消息,说是那长剑穿胸而过将将避过了心脏。虽则如此,可是情况依旧是万分凶险。
后半夜里又从辽国使臣那里传来消息,说是大奥野公主的意思是,如果张淮命殒,她愿嫁给牌位守望门寡。可却也没说张淮若是救回来了应当怎么样。
昭昭不知更详细的因由,隐隐猜测那大奥野公主看上了张淮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瞧上了他身后的权柄。
张淮是拱卫司都尉,为人恃权妄为、手段狠辣。
建元帝生性多疑,年纪越大疑心病尤甚。因此,他晚年时在以台谏机构为核心的监察系统之外又设立了情报机构“拱卫司”,用以监察群臣。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建元帝特令该司掌管刑狱,又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拱卫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逮捕任何人。
其实这拱卫司的前身是当初太/祖皇帝开国时候就建立了的,那时候征战天下,拱卫司乃是专门用于探察各方的军情的情报组织,也曾为大祈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江山初定,拱卫司转为幕后,在一段时间内甚至销声匿迹,直至建元帝晚年时又将该司置于人前。
拱卫司权势极大,掌管着多方秘密,甚至在非常时期还有斩立决的特权。想到此处,昭昭眉心微蹙:“璧君姐姐,张都尉身在高位,若是同辽国公主有了什么勾连,恐怕官位不保。”
王璧君心知她是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那大奥野公主是看上了张淮的职权,可是她却知晓事实绝对不是如此。
她自小跟在张淮身后,哪里会不知晓他的心性凉薄。昨日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淮哥哥不会娶她了,她也不会嫁他。
成国公府,幽篁里。
天光尚早,子婳正对镜梳妆。妆台上是一面缠枝花草官工镜,镜身较薄,呈比较常规的圆形,但装饰的花纹却很新颖。只见镜身周围写生的缠枝花用识文隐起的雕刻手法处理,花纹为弱枝细叶交相缠绕的样式,形成一种迎风浥露的效果。
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乃是一个陈姓匠人所制,那匠人世代为成国公府制作镜子,眼前的这面便是她小时候亲眼看着那陈匠人细细雕刻完成的。
那时候她也淘气,硬是要跟着大哥出门去。她记得当时大哥被缠得无奈,只得带着她沿着汴河一路玩耍。后来有大哥有要事要离去,命人将她带回府邸她却哭闹着不愿意回去。大哥没办法,于是便就近将她安置在了临近处一户熟识的人家,留下了几个暗卫贴身保护。
那便是陈匠人家。
她一面逗弄着陈匠人中年偶得的小女儿玩耍,一面百无聊赖地看那匠人将镜子细细雕琢。她还记得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似乎叫“明明”,又或者是“敏敏”。
“焦尾,一会儿等我出门了,去库房里另寻一面梳妆镜来。”赵子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是前些日子里偶然问起,这才知晓那陈匠人家竟是遭了贼匪屠门,竟是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这几日一看到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陈匠人,想起那个叫明明的小姑娘。原本早已模糊在了脑海中的记忆竟是莫名地清晰了起来,晕染上了血色。
焦尾听见赵子婳的吩咐不由得有些莫名:“小姐,你不是很喜欢这面镜子吗?前些日子还说要让那匠人再为你作一面新鲜花样的。”
“看了徒增感伤。”赵子婳没有解释太多,只淡淡讲了这么一句。
焦尾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还是丝桐极有眼色的把她拉走了。那天听闻陈匠人家噩耗的时候是丝桐伺候着,想来自家小姐是怕睹物思人,毕竟她幼时说来也与那家人有过浅淡的交集。
两个丫鬟下去后,赵子婳疏懒地随手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可是她一个都惫懒涂抹。
子婳心中有些忧虑,不知王家的璧君姐姐怎么样了。虽则近日来璧君面上不曾透露丝毫脆弱,可是她又哪里看不出她的伤怀?
不多时,丝桐和焦尾两人便亲自提了装热水的铜壶回来,两人身后跟着一排小丫鬟,一个个灵巧听话、规规矩矩。
那些小丫鬟们手里都捧了装凉水的天青色瓷盆,丝桐亲自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然后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一旁。赵子婳洁面时候素来不喜欢丫鬟插手服侍。
子婳用指尖试了试水温,冷热得益,丝桐做事情从来就是这般妥帖。子婳自己挽了袖子,略略附身,就着热水用澡豆面子细细将脸洗净。她略微抬头亲自用沾了凉水的巾帕敷面时,却看见窗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忽地冒了一下头。
“是谁在那里?”赵子婳起身往外边看去。
闻言,只见那小小的身影从窗口忽一下冒了出来,原来竟是安哥儿。
“三姑姑。”安哥儿乖乖地开口叫人,面上虽然还稍显苍白,可到底有了几分健康的神色。
子婳一面用兰花香气的脂膏匀了面,一面同安哥儿说话:“晨雾都还没散,怎地这么早在外边乱跑?还不快进来。”
安哥儿自从冬日里的那场大病后足足卧床修养了数月,直至开春后方才算是清了体内的余毒。他病时只觉舌头僵僵的,耳朵里全是嗡嗡嗡嗡的声音,整个人都觉得好累好辛苦。
原本赵子婳只以为是一般病症,不过瞧着凶险了些罢了。可是后来听五哥暗地里讲起,这才明白安哥儿这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了一遭。
那时候赵子孟不曾给出只言片语,只命手下暗卫火速捉拿了二房那个白姨娘至地牢里严刑拷打。那妇人招供说她是很早以前就趁机接近安哥儿了,然后偷偷给他喂了药。
好在那药还余下几粒,就藏在白姨娘娘家的闺房里。还是辛午连夜潜去取了过来交由扁鹤验方子,这才险险抢回了安哥儿一条命来。
五哥说是那方子难验,若是再耽搁几日毒入了骨髓,恐怕安哥儿活不到六岁。
虽然那白姨娘据说至死也没有招供出主谋来,只说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是她嫉妒已故大嫂白氏的缘故。可是任谁也都知晓白姨娘这样的闺阁女子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来这等奇毒的。自此子婳便对二房的人敬而远之了,也包括慈眉善目的继祖母贾氏。
“今儿过来寻我可有什么事没有?”
安哥儿闻言似是忸怩了一下,小小声地恳求道:“三姑姑,我在院子里闷了好几个月,就快要闷死了。你带我去外边玩玩吧,我身子已经大好了。”
子婳俯下身来捏了捏安哥儿瘦瘦的小脸,觉得手感不如以前了。她于是便开口道:“等你脸上身上的肉都长回来了,我就带你出去玩。”
安哥儿闻言似是有些不开心:“再一阵子琼林苑、金明池都要关闭了!”
“你果真大好了?”子婳绕着安哥儿走了一圈,细细打量这个小小人儿。
“三姑姑,前几日日孙老太医来府上给我诊脉,他说我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安哥儿语气忽而暗淡了下来,“诊脉的时候爹爹也在,可他明明知道我已经痊愈了,却依旧不许我去琼林苑看马球赛。”
子婳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以后也有机会的,让你四叔、五叔带你去马球社玩。”
安哥儿听到这里立马开心了起来:“说话算话!”
“嗯,”子婳蹲下身来,“姑姑不骗你,拉钩。”
成国公府,二房。
却说赵令平被褫了官职、夺了暗卫后一直赋闲在家,这时候他与何氏也在讲安哥儿的事。
“你说你的丫鬟方才看见那小兔崽子往三丫头院子里去了?”赵令平的声音有些阴测测的。
何氏闻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道:“嗯,方才慧儿去大厨房里拿早膳的时候碰见了,安……他瞧见慧儿远远地绕开了去。”
赵令平追问道:“那小兔崽子瞧着是个什么光景?”
何氏道:“慧儿说他看着有些瘦,不过精神头倒是不错。”
“他身子好了?”赵令平的嗓音骤然尖厉了起来。
何氏被丈夫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她鼻子一酸,竟是隐隐有了泪意。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的丈夫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记得两家议亲的时候她悄悄跑去偷看他。他是国公府嫡幼子,那么俊朗,那么风度翩翩。自从嫁给他以后,她就一直努力地掩饰着,不教他察觉了自己的市侩与庸俗。
可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的丈夫……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又或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是这般愚蠢恶毒,就连血脉相连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甚至还恼恨那孩子逃过了一劫。
赵令平愤怒地起身,一挥袖子讲桌上的早膳扫落在地,汤汤水水溅了满地。
他恨那个苗疆庸医,说什么世间难解的奇毒,竟是就这么轻轻松松被人解开了。他恨赵子孟,竟是分毫脸面也不留地动用权势将他弄成了白身。他还恨她的母亲,总是那般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她真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吗?
何氏一看赵令平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怨恨什么,要她说,赵令平怨恨贾氏着实是没有道理。
贾氏原本在这成国公府里可是老菩萨一般的存在,愣是没谁能够说出太夫人一处不好来。
此前何氏自己虽则帮着婆母管着家,可她心底却是从没有觊觎过这府上的爵位的。先不说世子爷年少有为,退一万步讲,就是世子爷不在了后面也还有秦氏所出的两个嫡子,这爵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二房。
因而何氏往日管家的时候每月总会悄悄从中馈的帐上昧下一些油水来,她娘家门第不高,当初嫁进来的时候嫁妆就不多。婆母贾氏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官之女,即使日后分家了,恐怕也是没有多少私房银钱能留给他们这一房的。
她一连串生了三个闺女,自然是要好好地给女儿们攒多一些嫁妆,毕竟日后嫁去了婆家,手上银钱宽裕腰板子才能硬。就比如大嫂秦氏这些年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照样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体体面面,那还不是因为大嫂娘家争气嫁妆又多的缘故。
倒是她,整日里打理府上鸡毛蒜皮的事情,显得蝇营狗苟、小肚鸡肠的样子。
说起来她与婆母贾氏都是娘家门第不高,自己嫁妆稀少,可是婆母就十分的光风霁月,好似是对这锦绣膏粱的成国公看不太上眼。
想到此处,何氏不由得暗中瞥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冬日里安哥儿的事情被揭发了出来,赵令平窝窝囊囊地躲在了女人身后。那白姨娘竟然是个痴情的,想来是咬死了没有将他供出来,因而世子也就没有人证去同国公爷分说。
更有甚者,这件事情婆母贾氏分明是被赵令平和卷碧联手蒙蔽的,至多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自己这个没有担当的丈夫竟然里里外外暗示婆母才是幕后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