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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潆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垂首抿唇,面容血气上涌,透出股因为难而娇嫩的红色,捏着白棋的手指用力得发白。这副执拗隐忍的神色令她有种熟悉之感,蓦地,心便和软下来,微笑道:“便是回绝,好歹有些新意,这话——朕听腻了。”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卫容此人,非但文采斐然,更是才德俱佳,为这,也需尽心延揽。
适才之言可视为抗旨,皇帝却不罪她,反倒粲然一笑,她这般微笑,眼眸月牙初现,才显露出适龄的孩子气。卫容又比皇帝年长,忐忑不安霎时消逝,请罪说辞亦只好烂在腹中,心平气和地与她对弈。
对弈时,两人沉浸于棋局,便全然放下君臣之别。
下棋可观心,一个人的心境是急躁或是沉静,每一子落下,便能推知一二。君王本不该与朝臣频繁对弈的,不经意间便会泄露君心,为人勘破,身陷险境。自卫容入翰林院以来,皇帝却屡次召她对弈,一来,是不知何故,看她顺眼得很,二来,亦可借此放下身段使之倍感君恩,遂揽之为己用。
棋逢敌手,难分胜负,两人对弈,局势很是焦灼,尤为专心致志,亦不闻窗外万物之声。
青黛与几位宫娥在旁奉茶,池再领着几位内侍将殿内几处狻猊香炉的香料添了添,忽闻淅淅沥沥,往殿外望去,只见房檐处已落下雨帘。
秋雨不似春雨滋润,亦不如夏雨瓢泼,却湿冷得很,被雨淋湿了,许要染恙。
青黛率先反应过来,忙就近将窗牖掩上,唯恐惊扰皇帝与卫容,她动作轻缓,掩窗的声音随之亦十分细弱。
这瞬息间,仍有丝丝雨滴随风飘入,落在棋盘上。唐潆的指腹恰好捻着一枚沾了雨滴的玉棋,湿润冰凉的触感,她捻着玉棋,似倏然想起什么,抬头望了望窗外,眉宇间困顿于棋局的烦扰顷刻间消散。
唐潆将棋子放下,向卫容道:“今日便这般,改日再下。”说罢,她便起身,也不再多看卫容一眼,走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待冬至那日,你再赖在翰林院不走,朕遣人将你住的那隔屋拆了。”
卫容:“……”怎地,变脸变得这般快,适才还觉得皇帝温和可亲,眼下只觉得她霸道蛮横,往深处细究,她这般霸道蛮横,其实又是为自己住处安稳舒适,不受风雪肆虐。卫容跪送皇帝移驾,悄悄地,抬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中霎时溢满暖意。
宣室殿与未央宫离得近,唐潆只徒步过去,并未传辇。
内侍宫娥缀于身后,池再在旁撑伞,雨水滴滴答答地拍打伞面,他已尽心尽力地将伞面顺着雨势风势倾斜,“漏网之鱼”依然趁着缝隙打下来,雨滴沾湿衣衫,便渗到内里透出阴影,唐潆身穿冕服,若不仔细分辨,自是瞧不出阴影的。
适才她已吩咐内侍撑伞送卫容归去,眼下的全副身心便自然而然地落在未央宫。兴许是数年来的操劳所累,阿娘的身体不如以前,若逢雨季,更易染恙。
她心中内疚,若非她从前年幼,阿娘何以至此?历来,子女登基,便意味着再无需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太后居于深宫从来都是享福的。这数年来,阿娘却不曾享过一天清福,每一日皆在为巩固她之皇位而劳心劳力。
幸而,她已十三岁了,再过两年,她及笄亲政,可将皇权尽数握于手中,驾驭臣子,革新吏治,开疆拓土,届时,阿娘便可真正放心地歇下来了。
离未央宫越近,唐潆的步履便越轻快,这禁宫,的确处处是她家,可即便奉为她斋居之所的宣室殿,也从未让她生出依赖眷恋的感觉,只是理政歇榻的处所罢了。
只有那处,唐潆抬头,她走在长街上,望向前方烟雨迷蒙中的宫殿,朱红的宫墙,风吹西北,雨染凉秋,鸿雁南归,日复一年,她心之所向恰如这条长街,没有迂回没有折返,笔直地通往宫门后的幽篁深处,海棠花香。
在那里,永远都有人给予她浩渺无边的包容与关爱。
片刻后,唐潆便到了未央宫。六载间,未央宫的陈设格局几乎毫无变化,就连庭苑中那架如今形同虚设的秋千,依然完好无损,亦不见破旧的痕迹。
每走一步,心中的亲切和雀跃便愈欢腾深入。恐搅扰太后,唐潆过来时便未令人通报,然而未央宫中的宫人似乎早有准备,进出于各处偏殿,手捧盥洗的铜盆与干净的衣衫。
眨眼间,距离正殿仅一射之地。
唐潆脚下生风,唇畔带笑地疾步过去,待踏入殿内,那在外震慑朝臣的君威霎时烟消云散,她走上前,向端坐于榻上的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虚扶起她,她起身,便甜滋滋地抬眸看向太后,笑得两颊梨涡深陷,糯声地唤道:“阿娘——”
若是儿时,她定然想方设法地粘到太后身上挂着了。眼下却不能,以前她虽发育迟缓,到得今年年初,个头却开始生猛地窜上来,如今与太后仅差了一个头,那“挂件”技能自然随之被埋没下去。
想想,就惋惜得很。恨不得,自己还是个小萝莉,可以被阿娘亲亲抱抱举高高。
虽如此,她仍是不肯放过与太后亲近的机会。她上前,便欲投入她温软馨香的怀抱中,忽而,想起自己的衣衫被秋雨沾湿,不可将身上凉意带给她,唐潆忙往后退,又担心太后知她淋了些雨,遂转移话题,咧笑道:“阿娘怎知儿要过来?”
太后看着她,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很是便于她观察,视线落定于冕服的前襟上,那处有一大团阴影。手捧衣衫的宫人已入得殿来,太后收回视线,拉着她,落座于自己身旁,将温热的茶盏推到她眼前,淡笑道:“落雨,你便要过来的,我岂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