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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卿大臣自日坛祭日回来,无需特意遣耳目四处探听,太后之恙,宫中已传得人尽皆知。母亲染恙,女儿侍疾,皇帝连夜赶回宫城都有正经理由可说了。太医院的医官皆受御诏而来,同为太后会诊,任他们使出生平所学,却俱都无计可施。
皇帝与太后母女感情深厚如此,医官自知倘若无能,皇帝勃然大怒之下,定有性命之虞,于是每日应对唐潆的垂询便十分小心谨慎,生怕哪句话说透了些许病情转坏的趋势,使皇帝降罪。
但这种事,即便不说,推亦能推知,无良方彻底清毒,身子又岂会日渐转好?只是在皇帝施加的强压之下竟一时成为了人人讳莫如深的事实。
再不久,唐潆先前急急下诏延请的医者纷纷入宫。虽是垂涎高官厚禄之徒,却并非平庸无能之辈,然切脉问诊后,皆跪伏在地,恳诚地明言自己所学甚微,确实计无所出。
一切,竟似拐入死角,难以逾越的天堑将前路阻在眼前。
人,总是难以琢磨的生物。
重生以来,唐潆常常觉得自己不如前世坚强独立。究其原因,怕是因今生有足以依靠之人,十五年来的风风雨雨都被其阻挡在外,留给自己的却是一温暖安稳之处。从小到大,太后宠惯她,却绝非溺爱,她亦不曾养成张扬跋扈的性子,但有人可依偎、可撒娇、可敬重,是于她而言,前世不曾有过的体会,她因此而沉溺其中。
犹如陷入一场甜美的梦境一般。
而今,梦却醒了。
燕京昨夜又静悄悄地落了一场雨。翌日,穹宇蔚蓝澄净,春晖柔和而明媚,宫城中鳞次栉比的琉璃瓦被映照出金箔似的光幕。
春季是农时,草长莺飞,柳絮漫天。放眼望去,万物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衣裳穿得清爽,人的心情遂容易随之轻快起来。但近日整座宣室殿的宫人俱都惶惶不安,每日总过得十分煎熬,纵有满园春/色,亦难生出惬意恬淡的心情。
宫人伺候皇帝伺候得久了,好歹能知她怎生模样是愉悦欣然,怎生模样是郁郁寡欢。而自太后染恙以来,皇帝便再未展颜欢笑——即便笑,亦是在太后面前勉强撑出几分笑容,与她说着京中趣闻,哄她开心。
能解皇帝心结者,素来唯有太后。如今太后身体遭受病痛,又无良方诊治,这心结又如何能解?
以池再、青黛为首的宫人这般担忧了数日,到得今日,方缓缓舒了口气。
倒并非有好消息传来,却是皇帝自己,不知怎地竟仿佛自己将心结解开了一般,不再如往日灰丧颓唐,但又隐隐不似从前,更像是……
青黛将经将作监工匠之手改良一新的脚铃呈与唐潆,低眉顺目地退到她身后,不经意间瞥过庭苑中的一丛新竹。新竹犹如初生婴孩,春雨滋润,春风普度,仅几日未见,便拔高了一节,显露出新鲜事物生命力之旺盛蓬勃。
青黛看着翠绿欲滴的竹叶,又悄悄看向唐潆,心中才落下定语。风雨是挫折,却亦是养料,人如植物,总需经风雨挫折,才能成长。唐潆今晨起榻,出殿时,昨夜的雨将将歇止,熹微的日光拨开云层洒落在她面容上,掩去她眼下厚重的乌青,她迎着风,唇畔浅浅一笑,却是由衷的笑容,再非令人心揪的强颜欢笑。
青黛一时都看愣了神。
直至唐潆命她将这串脚铃交由工匠改良,使其动之有声可闻,她方清醒过来。这脚铃与寄名锁是一路物事,上次寄名锁遗失,唐潆遂坠马负伤,如此巧合,足以证佛家之物确乎通灵,青黛不敢怠慢,忙亲自领命而去。
工匠本是巧手,区区半日,便将脚铃改好了。
脚铃当初系在脚踝上,轻轻晃动,声音叮叮呤呤,清脆却不尖锐。后来,唐潆长大了些,才使人将声音凝滞在其中,无论如何晃动,都静谧无声。眼下,忽然却又令其如初,着实奇怪得很。
待一行人步入未央宫,看见太后,青黛方明白此举用意,心里随之既是柔软又是心疼。纵是皇室,纵是天子,在疾病面前,力量仍然微不足道,当真无计可施之时,唯有想方设法地为来日考虑,以弥补缺憾。
唐潆过来时,医官正为太后的眼睛敷药,殿中还有江夏。眼疾缘何而来,旁人不知,江夏亦不知,但她素与太后亲密,知太后染恙,她时常过来探望。前阵是她一人来此,天气渐渐转热了,不易受风寒,她才将周岁有余的女儿一道带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惹人讨厌,反能逗乐大人,活跃气氛。
日色衔山,殿外的日头已不晒了,江夏方才让乳母带孩子出去走走。婴孩一出去,殿中没了欢声笑语,须臾间便安静下来。
江夏坐在榻上,她身旁即是太后。医官手上拿着白布与调制的药膏,先敷药,再用白布裹缠住眼睛,一个时辰后再取下。
虽无法根治,但可压制拖延。医官诸多,兼有民间医者,因看法不同,给出的药方便多有异处,又不知究竟哪个有效些,倘若一一试过,汤药口服,恐药性相冲,反而不利。故而,近来唐潆又征询过几位德高望重的医官,经商榷,定下一确切药方,除口服的汤药外,又加针灸与敷药。
良方不是强逼,便能逼得出来。但此时无能人,不代表日后亦无。为今之计,是先镇住病情,免它急剧恶化,同时将养好身子,以身强体健,等候将来之能人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