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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只须臾而已,于二人而言,却仿佛漫长如永夜。
唐潆不知太后此时心中作何想法,她只知自己当下幸福极了。如饮甘泉,虽浅尝辄止,亦是得偿所愿。伊人雪肌云鬓,香腮檀口,她眼中正映着自己渴求已久的梦,宛若静看一弯水中月,水无波无澜,月亦皎洁清冷。捞,想必是捞不上的,但只看看,便已餍足。
察觉到太后的呼吸略有些紊乱,唐潆如梦初醒,忙往后退,手肘不慎撞到食案边缘,碗碟杯盏磕碰之下砰砰作响。
唐潆退到一侧,想了想,又觉不好。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眼底流转着尚未褪下的欣喜微光,她磕磕巴巴地说:“我……阿娘……我、我在您面前每每压抑不了……”明知太后目不能视,可她只稍抬眸半寸,唐潆便不由得羞怯低头,口中却很恳切,“我知此行径着实放诞无礼,有悖您的教导,更有违我当初誓言。但大抵爱是天性,再如何伪装掩饰都难长久。适才,您让我过来,我看见您向我浅笑,便只想同您亲近些,像儿时那般。”
敞开心扉,说到后面,她已语气平静,不复慌乱。但如此直白,她难免羞涩赧然,面颊绯如朝霞,红着耳朵摇了摇头:“不,不像儿时那般——我喜欢您,并不像儿时那般。想同您亲近些,亦不像儿时那般。”
窗外金乌,薄金乱洒。
参差的光束中扬尘飞舞,太后发髻上的金步摇光华熠熠。她病中起榻,又逢暮春夏初,便穿得单薄,雪白中单,外披绯色纱衣。未饰浓妆,面容素净,眉眼温柔。蓦然被吻,她似乎亦如往日从容淡定,不见悲喜,唯有耳垂微红,敛目低眉,流露出些微娇羞。
“嗯。”太后淡淡道,“我让你过来,便是想同你亲近些。”
这话似乎是回应,又似乎只是随口说说,飘忽不定,实令人难以琢磨。
唐潆眼中浮现出迷茫。
酒未饮,便搁置在手边,太后执杯,敛袖饮尽,容止蕴藉,引人倾慕。
两人忽而陷入沉默,并无将适才的话题往下延续的打算。
再有人开口时,果真便是旁的事情了:
“小七,我做了场梦。”太后续饮了两三杯。她素不善饮,喝酒极易上脸,目下已是脸颊淡粉,却是耳垂的颜色先褪了下去,“梦境是何,已忘却,只记得自己在梦中急切地想醒来。醒来后,觉得口渴,只想寻酒喝。”
唐潆猜测:“是做了噩梦罢?”倘若是好梦,岂会愿意醒来。
太后将饮的杯盏微微一顿,眼睫轻颤,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忧郁拢来。她哑声道:“嗯,是噩梦。”说完,她阖眸,便饮尽了酒,大有一番决绝不悔的味道。
既说是噩梦,且回答未曾犹豫,又怎说记不起梦境?唐潆难见她流露出苦恼神色,便想帮她:“阿娘,梦中可曾有人出没?”
太后:“有。”她语气更低沉沙哑了些。
唐潆见她如此,不忍再问下去,却脱口而出道:“梦中有没有我?”常言梦中情人,梦中情人,即便她做不了她的情人,做一次她梦中之人陪她同床共枕,足矣。
这般想着,唐潆不禁傻笑起来。
“没有。”太后淡道,“说了是噩梦,你在梦里作甚?”
她否认得极快,唐潆不以为意,本是句玩笑话,便不当真。只是指向食案上滑稽可笑的酒胡子,问道:“您不要我陪酒,一个人喝,何以取酒胡子来?”
随口一问,竟似将太后难住了,她想了想,才道:“问问它,让它给我下个定夺,能否喝酒。”
不知是敷衍,还是真话,在唐潆听来只觉可爱。她噗嗤笑说:“这话或问太医,或问我,岂能问它。”她清楚数着,太后手中已是第五杯酒。待太后饮了这杯,她便半是哄骗半是撒娇地讨要酒杯,“它再许您喝,我却不许了,您听它的听我的?”
唐潆一面说,一面拿脑袋来蹭她,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心中一软,太后失笑,手上松开,便将酒杯给了她,却揶揄她:“我听你的,莫不是你听我的?”
唐潆放下酒杯,又从旁取了手巾细细给她擦拭酒渍,笑得坦然:“在外我听你的,在家你听我的,这样可好?”
恍惚间,彼此的关系仿佛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唐潆辨不分明,只觉心中欢喜。再想到太医进言,她笑容陡然凝滞,抬眸看向太后平静的面容,暗自下了决定,便将断药之事说了出来。
太后听了,反倒释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能治好便好,治不好便罢。我其实无碍。只你,莫要执着。”
她从前确是执着,往后亦不会放弃。当下,她却十分心疼太后为不使她失望难过,明知药效甚微,仍喝下去,令身体日渐虚弱。
“嗯,阿娘,我不执着。”唐潆目视着她,朗然笑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及笄之龄,恰是少年,容颜正好,您已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桃花眼微微一弯,白玉似的面颊腼腆一笑,她道:“往后便一日日老了,便一日日丑了。您记住的,是我最美好的模样,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罢,唐潆微微抬首,在太后颊边轻啜了一口。
太后薄唇轻启,似要说些什么,但她终究没说,纤长细密的眼睫低低垂下,半掩明眸,难辨颜色。
入夏,夏苗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