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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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天子亲征仪仗浩荡走出长安,而千里边境押送要犯的队伍,也从长州渡过黄河,日夜疾行,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铜獬豸威慑狰狞,双眼仿佛照透人心,瞪视着这一行羁押要犯的队伍进了衙门。

衙门内司直办妥了交接,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苏祈恩。

并州党郡人士,父亲是跑西凉的商队马夫,在一次商队遇到马匪抢劫时被杀,母亲在他九岁改嫁,他辗转来到长安投奔亲戚,谁料却被亲戚卖给人牙子,延祚三年阉割入宫。

因天资聪颖,粗识些字,又兼皮相好看,很快便不做底层的扫洒杂役,被送去内书监读书。

其后一路擢升,直至天子近前。

这是卷宗上的档案,实际上京中哪个官员不知道他。

能任得了天子御前的主事,也少不了和中书部门那些官员打交道,上至中央封驳敕令,下至尚书各部奏议庶务,只要有心都能插一手。

他却又本分规矩,从不擅权干政,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谁想此人着实能隐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蛰伏等待时机。

若不是太后起疑,宫正司扣押时不慎将他惊动,恐怕此人还蛰伏着图谋一场大的颠覆。

卷宗递到了大理寺卿谢节的案上,恰好宫正司的帖子也传了过来。

“陛下临行前已有发落,此人由宫正司一同审讯,德妃娘娘说了,事关重大,她少不得要亲自问问。”

大理寺丞应着,办手续将人移送刑讯。

谢节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么,问道:“监察卫从并州押过来的那个杨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证如何了?”

“下官翻阅了当年的旧卷宗,犯人的招供,时间恰好都能对应,物证也详实,不久即可结案上报。”

谢节点了点头,仍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惊与愤然。

高邈、刘堰、赵盛德、以及长宁伯太多人牵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时兰桂之争的桂党一系。

他有预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将迎来大的动荡了。

可如今朝中兵力过亏,太后一介女流,未必能压得住。

所以萧怀瑾才吩咐他秘密查办,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亲力亲为,经手此案的不过两人,当年的真相逐渐水落石出,罪恶逐渐暴露于日下,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鸣。

——

在谢节的授意下,苏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宫正司。

宫正司在恩光门外,是宫外与内廷相连的衙门,素来只有持尚宫局发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经算不得在宫里了,通常宫人或妃嫔犯事,才会羁押于此。

论起刑讯的花样来,宫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这座灰扑扑的大院子里,哪怕地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一吹来,仿佛依然嗅到了砖缝里的血腥味。

虽已是初春时日,但宫正司的院子里,还是一片森冷。

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几株垂柳萧瑟地静立。

大理寺的官员审了半天,惊叹此人很懂审讯这一套,竟毫无进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会儿德妃娘娘来了,没得交差。”

韦无默是作为宫正司旁审,她起身踱到苏祈恩面前:“苏公公,你满嘴翻花,是对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

念在同为故旧,你说成不成全你呢?

说吧,你是想肿着死,还是扁着死?”

肿着死是杖毙,扁着死是剥皮。

她身上的松花绿织金襦裙,在光线下铺陈开一圈华丽光泽,刺得他微微阖目,沉默中还有两分轻鄙。

两个人都是御前倚重之人,此前难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视她如无物。

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唤上了刑具,苏祈恩微阖目,几袭裙裾却步入了他的视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简简单单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

她身后还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极,唯有腰上并蒂莲鹌鹑的玉佩,映出朦胧的光泽。

苏祈恩一怔,目光顺着裙裾上移,同宋静慈对视。

谢令鸢站在进门处的阴影里,不是很能看得清,只听她出声道:“打扰几位大人了,既然审讯不如意,本宫想与犯人叙个旧,不知可否?”

好好好,还不是你说了算?

大理寺官员当然不敢有异议,谢令鸢随身的宫女画裳上前,把人撵开:“几位大人请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个茶,稍作歇息。”

谁敢就这么扔着宫里的娘娘和一个囚犯独处?

大理寺很纠结了一番。

韦无默道:“几位大人不必担心,德妃娘娘两招能把睿王爷打下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韦宫正那样,对未来皇后如此随意。

征询地看向德妃,便暂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们离开后,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令鸢、宋静慈,以及韦无默三人。

“苏荣识。”

谢令鸢开门见山第一句,成功让苏祈恩抬起头,正视了她。

这三个字仿佛有重锤千钧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觉绷紧,呼吸也有瞬间错乱。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况苏荣识这个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场兵乱之中,他永远七岁。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错乱,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对面相见也能叫错人,可见奴婢从前侍候得不周,让娘娘转日即忘。”

这话细细一品,似乎还有两分冒犯之意,韦无默蹙眉道:“说人话!若不是念及你是苏廷楷的遗孤,你以为我会让你囫囵到现在?”

苏祈恩轻嗤一声,听谢令鸢不以为忤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不再开口,实际也想知道。

这件事,向来只有陈留王知晓,并帮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贯改为了党郡人士,还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宫后不要忘本。

谢令鸢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因为,我见到你哥哥苏宏识了。”

仿佛轰然一声,苏祈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响了。

他蓦地张开了眼,死死盯住谢令鸢,嘴唇无意识动了动,却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问,又不能问,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觉锐利锋芒。

他竟然还有亲人竟然还有亲人活着?

他曾以为,天地之大,再无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被老天恶意玩弄的人。

那曾经是多么冷血又讽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获后,苏宏识逃走了,苏荣识则沦为西魏人的军奴。

胡人拿他当将军之子折辱,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隶还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风瑟瑟,他在辎重队伍里背马草,幼小的身板频频累到虚脱,忽然听到并州汉人告捷的轰动,他心中一紧,扔了马草趴在篱笆外,努力辨认着胡语,才听懂他们说,是有人抢城,将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补给线因此被切断了。

那人绝对是个战略和战术上并重的人才,他一举振奋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颓势。

名字是很好打听的,西魏士兵都在传,说叫韦不宣,此人很厉害,以后尽量不要正面敌对。

苏荣识眉眼绽开,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

随即他被监事抽了两鞭子,却还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刚俘虏时被打骂,他会哭很久;后来发现他的眼泪没有人在意,他们反而恶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惨,他就再也没哭了,却并不意味着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这疼楚,却被心中燃起的热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夺回,收复失土,朝廷就会派人来寻他和哥哥吧,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哥哥还好吗?

他全身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他一定要给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处敌营的他并不知道,正月之祸后,苏老夫人坚信小儿子苏廷楷不会做叛国之事,递帖请求入宫。

可不巧又在此时,后宫动荡,大皇子被毒死,无论是何德妃还是郦贵妃都没心思听她入宫申辩,很快局势变幻,兰溪党在朝中逐渐失了话语权。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无从谈起。

朝廷不会在意叛将的两个儿子何去何从。

所以他充满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时候会怀疑,有时候又会默默告诉自己,苏家人一定会来找他的,只不过是没找到而已。

他觉得他开始明白苏武的痛苦,开始疑神疑鬼,开始歇斯底里。

严冬天未亮的酷寒里,他裹着单薄的冬衣干活,眼睛总是望向南方,祈盼远处那卷着茫茫大雪的天际,有几骑人马的影子从雪中飞驰而来,就像韦不宣抢回朔方城一样,像突然而至的天神来拯救他。

——

幼年的他,在寒风彻雪中没等来救赎,也早就放弃了翻案或寻找亲人的想法。

而今,忽然有人告诉他,见到了他的哥哥。

要他如何信?

又怎能舍得不信?

“真是让德妃娘娘费心了,为了问话,还特意编出个兄长。

我从小被卖给人牙子,哪有什么哥哥。”

他冷淡道。

韦无默正要训斥,却被谢令鸢拉住了。

她知道的秘密有五吨重,包袱一点点慢慢抖,绝对能吊死苏祈恩的胃口,让他欲知后事跪求下回分解。

“先说我这趟去并州,见到了你哥哥,同时也查明了景祐九年的内情。

正月之祸的过错不该是你父亲,这是桩冤假错案。”

谢令鸢稳稳抛出这件他最关心的事。

苏祈恩冷笑了一下,又克制了。

他不能与苏廷楷有什么关系——苏家已经背负了污名,他不想再増一笔,就让他这么死吧,反正回不了苏家祖坟,就如父亲那样,至死也未能认祖归宗。

可是心中还是隐隐激切,想知道谢令鸢是怎么查的,想知道哥哥究竟如何了。

谢令鸢慈祥地微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查明的吗?”

苏祈恩闭上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也对谢令鸢刮目相看。

“因为,我遇到了”谢令鸢忽然卡顿,不讲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点口渴,先喝口茶。”

“”苏祈恩简直想咒她被茶沫呛死算了!他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恨恨地睁开眼。

对面的谢令鸢美滋滋,见他睁了眼,慈祥地微笑道:“继续讲,我遇到了你父亲从前的部将。

你还记得杨犒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祈恩一怔,他瞳孔骤缩,心跳失了一拍。

当然记得,这个人是让他被深渊吞没的伊始。

——

七岁被西魏人俘虏后,他在胡人军中当了三年军奴,后来军中缺饷,要卖些奴隶,他以半个月的口粮贿赂了管事,自己嚼雪和毡毛充饥,才得以辗转卖回中原。

终于重回故土,他怀揣着近乡情怯的激动忐忑,想方设法找到附近的衙门。

他记得父亲临终一别前,匆匆对兄弟俩留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人有通敌之嫌,嘱咐兄弟俩若得救,就想办法通告并州军府。

彼时他又黑又脏,衣着褴褛,衙门差吏早已不认得他,听说他有天大的事要见上官,差点没把他打出去,他苦苦恳求,才终于跪到了衙门堂里。

那官员威风凛凛地进来了,他抬起头仰视,下一刻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父亲名单上的人——

杨犒。

那人居高临下,倨傲问道,听说你有大事要禀?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血液被抽空了,这堂口这样逼仄,这衙门比西魏的冬天还冷。

他说不出话来,生怕对方起疑,赶紧装疯卖傻,在地上撒泼打起滚来。

杨犒当然认不得长大后的他,以为是来捣乱的疯子,手一挥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无措,四周尽是往来的漠然的人。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上街,认识他的百姓见了他,都会来逗弄哄哄他,商贩争相给他喂点零嘴。

可能最是无情的也是人吧,如今没有人会将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许久,他眼眶泛热,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韦不宣,把父亲的名单交给那人。

那人既然有一腔正义收复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单之事,为父亲沉冤!

对了,他还要感谢那人收复朔方城的义举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么?

你问韦不宣?

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被他打听消息的人摇头,说,整个云中韦氏,因通敌叛国,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斩弃市。

苏荣识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天都塌了,他又开始喘不动气。

四周比那衙门还逼仄,还阴冷,他抱紧了身子,抖抖索索地问——那人怎么可能通敌呢?

他可是救了并州啊!

——谁知道呢,京中说整个奉国公府上都通敌,依我看,军事重镇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苏廷楷啊,也是通敌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人也少了。

寒冷和饥饿一起压迫而来,他却仿佛摒弃了肉体的痛苦,拖着行尸走肉的身子,一边走,一边质疑。

质疑自己的活着,质疑这个世界,质疑路边的石头,质疑野草和瓦片。

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

这些存在究竟该不该存在,世间的景象有什么意义?

曾经还抱了去长安伸冤的心思,如今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了。

可想想却又不甘。

真是非常意难平。

他也不知道这不甘究竟是什么。

后来被人牙子挑到陈留王府,受萧嗣运赏识,让他潜入宫中为探。

他犹豫,想起与陈留王共同铭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为奴籍子孙也就世代为奴,还不如进宫谋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时候众星捧月,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时起,也麻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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