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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之前总要先念出师檄文, 城门外,万军列阵, 萧怀瑾披着厚氅,陆岩跟在他身边, 手里举着袖珍金斧头,不过黑压压的人根本也看不清这小斧头了。陆岩冷漠地拿出行台下令收复高阙塞的文书, 朗声念了起来。
文书先由并州府的师爷起草,他们是并入行台的文吏, 平时做一些抄录的活计。后来何贵妃拿到手里,嫌不够气魄, 便自己提笔大书一番;武明贞看了后,干脆了当地在文书上加了一句“犯晋土者永诛”, 末了扔笔对贵妃说:“其它都是废话。”
于是这下令夺塞的檄文, 言辞越发激烈强硬,陆岩读到后面冷汗涔涔。幸好并州的地方军年年打仗,什么乱七八糟的动员令都听过,早就习惯了,也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在说什么。
只是他们的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毕竟柳不辞的真正身份, 是京城来的显贵。
并州军常年屯驻边塞,天高皇帝远,都快变成了土包子。听闻有长安的高官,带着天子的手书,以及行尚书台的大印,还有调动天下兵权的黄钺, 这一切的一切,令原先低迷的士气仿佛被激情引燃灼烧,迸发出四溅的火星。
柳不辞是代替皇帝出使的人,行台等同于朝廷分驻在此!
多么大的阵仗,多么高的规格!
军中的窃窃私语流传开来:“听说是这样,大将军一心清廉,不想惊动沿途官员,就特意扮成平民,结果啊,路上被煌州那一旮旯的流民打劫了!但你们想,大将军怎么会一般人?他当然是把那伙儿流民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就自己称老大了!”
屠眉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传得哪儿跟哪儿?柳不辞明明是主动去招揽流民的,而且在煌州那会儿,是被她屠眉打得屁滚尿流!这群傻兵蛋子,颠倒黑白!污她声誉!
“我说呢,怎么这么大的官儿,来了并州的地界上还不告诉伯爷,原来是不想劳师动众的,听说是……柳大将军体察军情?唉,大将军真是……那个,爱民如子啊!”
谢令鸢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什么美化的传说?萧怀瑾明明是想浪,结果浪翻了车,手下的流民打完仗散了,他只好带着剩下的人归顺了安定伯,又因安定伯重伤才临危受命亮出身份的。
士兵们纷纷感慨道:“可不是,柳大人上个月亲自守城,就是九壮士之一!九壮士!这才是真正的好官哪,以前长安派来那些监军,来这里吃吃喝喝拿好处,哪儿比得上柳大人!”
“这才是好将军啊……”
“我们的英雄,九壮士……”
“上天他比天要高……”
“下海他比海更大……”
萧怀瑾淡淡地微笑。被人如此崇拜,前所未有,他心中暗爽。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里,也不知他安插了多少人,隔三差五便听到有人说着类似崇敬的话,三句不离大将军英明、大将军体察军情、与民同苦……这些日子大概也都在军中传开了,此时令士气颇为振奋。
谢令鸢尴尬地扭开头去,想笑又要憋着,提醒道:“大将军,时辰快到了。”
为免暴露了萧怀瑾,她是以谢家二公子谢庭显的身份随军的,反正都是行台的,谢庭显本身就是中书舍人,倒也很正常。她是临时授命散骑郎和参军,所以身边有几个部从跟随。
虽然谢令鸢恢复了一半【朝垣】之力,并不需要他们。
但行军打仗的多是糙爷们,更别提并州这种西北风口上日晒雨打的贫瘠之地,连萧怀瑾这种晒黑了蓄须的人,都被看作是“眉清目秀”,更别提谢令鸢本身容貌标致,脸上贴了一圈络腮胡也挡不住清秀气质,甫一在军营露脸,就招至了围观。
萧怀瑾点点头,近两万大军在他眼前列阵齐整。
他出声整顿道:“西魏人将我晋人逼到绝路,几次欺上门,你们都看清了,心里也都恨着。今日这一战虽是突袭,却是为了守我们自己老家不被胡人抢掠,为了守自己祖坟不被胡人掘坟,为了守妻子爷娘不被杀戮,为了咱们能活下去!”
他不再像刚出宫时那样说话文绉绉的,如今说话已经可以做到粗俗易懂,士兵们也格外被他唤起了士气,各队副尉带头喊道:“咱们不能退后,不能再失地盘!”
“大将军与咱们同甘共苦,说什么也得把地盘夺回来!”
“对!让胡人滚回他们的草沟里烧牛粪!”
全军跟着喊了起来,声如潮水,振聋发聩。
在这喧哗的喊声中,萧怀瑾并不激动,他方才的话也不算渲染,都是些大实话,只有实话才这么残忍。
他敛起了方才随意的模样,双唇紧抿,神色冷峻。军中的人喊完,热烈的气氛也渐渐归于安静。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生死押在这场仗上,城里只留了几千伤兵,就是因为输不起。
萧怀瑾正色,目光有力地扫过每一伍士兵,严辞道:“故,本将受命于天子,今以行尚书台之名义发令——此高阙塞之战,凡砍下五人首级者,可免除以后三代赋税徭役!凡砍下十人首级者,可封执戎,配享食邑!凡立重要战功者,酌情加封!”
随着他话音甫落,四下几乎哗然,却因纪律严明,没有欢呼呐喊,但每个人的眼神都燃着激切和躁动,全身紧绷着,如箭在弦上。
谢令鸢在他身后,心想,不愧是真命天子御驾亲政,加官进爵的应承都这样豪迈——杀五个人就可以减免三代人的徭役赋税,要知道官府人头税和世家课税,要逼死多少人啊!而赚十个人头,甚至可以摆脱低微的贱命,拿朝廷的爵位与俸禄,只要朝廷不亡,他们就可以享受加官进爵的荣耀,这样的承诺,怎能不令人为之疯狂?
当然萧怀瑾的算盘打的也不坏,无论是因战功免除赋税还是得了爵位的人,因这些好处,对朝廷便更有归属感,以后祖辈誓死效忠,维护自己挣来的利益,算是拿钱养些爱国主义者。
月光朦胧罩在众人身上,谢令鸢能感到兴奋的情绪如潮水般蔓延,连她都莫名被传染淹没。人类生来便追求的地位富贵,因萧怀瑾这句话,近在咫尺。所以每个人都想伸手够一下,从此翻身。
“所以,”萧怀瑾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号令道:“我们要誓死夺回高阙塞,不退让一寸。”
众军肃然道:“绝不退让!”
谢令鸢亲眼见识了一番古代军队里的统战工作,先树立柳不辞的伟岸形象,再由他发表一番沉重的讲话,然后许以重利,可以说是非常套路了。
萧怀瑾算是用上了一切办法,毕竟晋军是占着劣势。他们比西魏人少,地势险恶,马上又要降寒,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也没有。唯一能扭转成败的,大概只剩士气和战术。
随后,大军开拔。
屠眉在最前方,担任冲骑校尉,她反应快,下手狠,做前锋最合适不过,因此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谢令鸢骑在马上,整齐列阵的士兵从她身边走过,铿锵有力的步伐声在大地上凝聚成绵长的步曲,一时令人目眩。
她回头仰望高高城池,武明贞正站在在城墙上,无声地目送他们。二人目光交汇了短暂一瞬,谢令鸢忽然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
像武明贞和韦不宣这般,敏锐的目力和耳力都是从小就练成的,她当然也看到了,并看懂了。于是正要挥动作别的手,迟滞了那么一刻。
她挥别的手按在城墙的石砖上,错愕地想,德妃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待陛下凯旋后,定要问清楚!
当然武明贞也未想到,这一战后便是分别。
城楼下,大军开拔,谢令鸢留下那句话,转身赶了上去,毫不拖泥带水。
挑在临近既望的日子出战,这样日子的夜色最明亮,也是萧怀瑾有意为之。
若非不愿惊动西魏人,他压根不想夜里行军——没有哪个将领愿意走夜路,因为晋军普遍比胡人容易夜盲。
上一次他带着流民兵夜间行军,去埋伏西魏王子时,那个晚上可十足狼狈,因是偷袭,又不敢亮火把,叫苦连天的,本来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花了两倍的功夫才走过去。
好在今夜晴朗,不必火把,也能看得清阵仗。正规府兵毕竟不同于流民,行路尚算顺利。待到丑时末,天际隐见启明星辰,在深蓝的夜幕中独亮,远处的高阙塞,已经隐约可见。
高阙塞是建在山头上的一座石头城,连绵起伏的城墙合围,有一座烽火台,夜幕中矗立在半空,被西魏人攻占把守着,显得威迫。还没有走到烽火台的可视范围,夜里只能隐隐望见那如豆的火光。
忽然,谢令鸢觉得四周空气潮潮的。
这种潮意越发明显,来得也十分迅速,走在最前头的屠眉已经看不清了。
四周有参差的老树,在夜中扭动着魑魅魍魉的身影。逐渐,那树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纱似,渐渐看不真切,似是隐在薄纱后偷窥。
谢令鸢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起雾了?!
显然萧怀瑾也早就意识到了,一时行军的步伐都有所停顿,不可思议地瞻顾。
怎么可能?他曾问过安定伯和许多老将,逢这段时间,朔方历来不会有雾。
且如此要紧的战事,军中是有专人测天气的,一连测了半个月,笃定不会起雾下雨。这些日子本来都是晴朗,怎么会忽然降雾?
不过,倒是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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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西魏人也没有料到,在这个时节,西关一带居然会降雾。
这个地方一年也起不了几次雾,除了冬天降雪,几乎全年都是晴天朗日。
西魏人有些慌神了,大雾的天,是偷袭的绝佳隐蔽。
这场大雾是在后半夜丑时开始蔓延,逐渐浓重,甚至到了相隔几尺也看不清彼此的程度,简直蹊跷!
西魏守军提起了十二分心神,谨防敌人偷袭。他们十多年前占了朔方城的时候,被韦不宣打得记忆十分惨痛,如今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待到寅时,巡夜的斥候骑着马赶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路上看到了大股晋军来犯,因为雾大的缘故,是直到挨得很近了才发现,结果有几个斥候没来得及折返,就被晋军杀掉了。
西魏守军赶紧将消息上报。他们站在弥天大雾的城头上,等待着迷雾后面那隐藏的军队,等待着未知的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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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两万人的大军,在平地上快速移动,想要做到神鬼不觉是没有可能的。所以萧怀瑾放弃了隐匿行踪,强调加快行军,都是迫于形势做出的选择。
这样很容易便会惊动西魏的斥候,他也早做足了准备,预计着烽火台上会升起狼烟。谁料忽然天降一场大雾,将高阙塞的坞堡隐藏在了迷雾之后,即便点起狼烟,估计城头也看不见,起不到什么警示作用。
所以,西魏人来不及狼烟报信,只得派斥候传递,因此耽误了不少时机。
萧怀瑾差点乐坏,心想,莫非因为他真命天子,上天降一场逐鹿之战?
不过当务之急,西魏人占了高阙塞,有绝对的制高点,他得找出一块地形来隐蔽行军。他随行的副将之一,是原高阙塞的守军校尉,在身后提醒道:“大将军,左前和右前过一条河,有废了的壕堑,那里本来是修墙的时候垒不起地基,就挖的两道深沟。”
如今大雾,西魏人更是成了瞎子,摸不到他们踪迹。于是萧怀瑾吩咐下去,派了十余人先淌过河去勘察。
壕沟确实是废弃了挺久,甚至曾经被高阙塞的守军当成了粪池,也有偶尔游荡至此的牧民将牛羊马粪留在这里。西魏人占了高阙塞后,也没有来碰这个地方。
确定没有伏兵,萧怀瑾才捏着鼻子,亲自带着大部分人马,从两侧壕堑里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