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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朔县的城门口, 乌泱泱地站了一片人。有人低声私语, 有人翘首以盼,等待官道上那徐徐驶来的车驾。
“听说这位皇亲国戚,是带着黄钺下来的,直接去安定伯面前起了并州大行台!”
“那这规格可够高的……”
等在城外的乡绅官吏们,多多少少都听闻了并州边防不利之事。并州的战略地位不需赘言, 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 朝廷派出了高规格的钦差进驻此地, 盯着这里的战事, 也不足为奇。
“什么皇亲国戚?只听说钦差叫柳不辞, 带了一堆头衔过来, 什么大将军录尚书事, 可是……以往从没听说过这人。”
“你们想想, 他姓柳啊!陛下的生母姓什么?”并州的大豪族刘琦有意卖弄了一把, 见众人恍然的样子,他满意道:“不就是柳贤妃吗?这柳大将军估计是陛下的表兄弟, 柳贤妃的外甥!”
“是这个道理!”
皇帝的母族柳氏没什么权势,这是晋国有门第的人都知道的。
当年柳贤妃的父兄都是在军中任职,只是下等武职,全是靠着在宫里当美人的柳氏, 才得到先帝任用, 得以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名头,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也因着他们军功斐然, 柳美人这才得皇帝宠幸,晋封为嫔。
然而封官归封官,柳家的根基毕竟薄弱,同承恩郡公、汝宁侯等世家勋贵比,还是比不得。这光宗耀祖的富贵没能持续太久,萧怀瑾的舅舅和外公双双战死沙场。
没了母族支撑,母子二人在后宫中的处境越发艰危,看在当时的朝臣眼里,三皇子已经与皇位绝缘了。谁料后宫倾轧,反倒被这个三皇子捡了便宜。
只不过,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萧怀瑾即便登基为帝,也依旧处处受太后及何家的掣肘。
这些豪绅们偶尔谈及国事,便不禁猜测纷纭——倘若皇帝的外公与舅舅活着,立过军功、掌有兵权,恐怕何太后也未必敢揽权,何家也未必敢这样肆无忌惮。
有人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可是,奇怪的很,这并州大行台,里面可精彩着呢!来这里的人啊,有汝宁侯家的散骑郎,还有豫章谢家的中书郎、怀庆侯家的侄子……你们说,这群子弟凑上块,得打成什么样?”
朝廷党争究竟是什么情势,他们不在漩涡中心的人,最多是道听途说猜测一番。
但传言都说,朝廷有世家派、老勋贵派、新贵派、清臣派……等等。何家是新世家之首,武家前身是皇族赐姓的家臣,老勋贵。何家和武家不在一个派系,谢家更是自诩清臣从不站队。
如今,这样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三大家族,竟然同时派了族中子弟来辅佐皇帝的大表哥,莫非……是长安朝廷达成了什么协议,各大家族暂时联手,抵御外侮?
“行了,想事情也得摸准了窍门。”高县令听着身后议论纷纭,回头叫他们息声,高深道:“上头的想法,也不是那么难捉摸,不妨想想,柳大将军为什么能被陛下派来!”
他说出这高深莫测的问题,地面就传来一阵震动,循声看去,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几骑骏马踏着尘土飞驰而来,看清城门后,他们高高亮出了手中旗帜。
旗帜招展,后面得了信号,马车才缓缓驶来,两侧各跟有数十名精锐骑卫,面容冷峻,身披重甲,一片锐意肃杀,不负行台官名。
“何大人来了!”人群中有人小声兴奋道。他们今天见的人可不一般。
这人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孙辈、太后的堂侄,朝廷的散骑郎,何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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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坐在马车里,听到骑卫在外面的禀报,掀开车帘。
她前些日子一纸公函,让并州各郡县的豪绅们这两日赶到高朔县。此刻,他们等在城外,她矜淡地看了眼,估摸大约百十号人。
心想,看来何家的姓氏,对并州煌州一带的官吏豪绅,都挺有威慑力。
这场鸿门宴应该可以收获颇丰。
未几,马车停在了城门口。何贵妃下车,声音压得粗且低哑,颔首道:“高县令。”随即目光扫过众人,看起来更威严了:“有劳诸君千里而来,遄行劳顿。”
当看到何太后的堂侄、汝宁侯的孙子“何赐学”时,高朔县的官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不是因为他美貌,事实上他长得不男不女的。
毕竟身为男人,长了张鹅蛋脸,丝毫没有硬朗的轮廓,却留一把胡须在脸上,是挺让人忍不住想给他剃掉的。
但念及何赐学这高门华第的出身,出身好就是硬道理,哪怕他男身女相,各路乡绅们也很快想通了——京城的贵公子肯定是精心保养自己,长安大概就流行这样的吧。
众豪绅们脸上堆出卖力的笑,挤出一百二十道褶子:“哪里,哪里,何大人才是不远千里,来为我们并州的战事操心。承蒙大人有令,得以觐见大人,实乃我等荣幸。”
这种场面话,何贵妃平淡一笑,不往眼里去。他们奉承她才是应该的。
她坐回马车,威严的声音传出车外:“既如此,请高县令带路,咱们进县衙去说。”
高县令赶紧骑上马,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尚书台的车队和长长的护卫;一众豪绅客人则跟在最后,彼此议论着。
乍然见到了“京门四姓”中的何家公子,太后堂侄,他们实在难抑兴奋之情。
“我知道了!高县令是这么个意思,”有人拍了拍脑袋,解释道:“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叫柳大将军带着行台来并州,还来了这么多贵人。”
现状是,皇帝的外公、舅舅都故去了,没个外戚依仗,这些年才被太后打压。
眼下好不容易并州出了战机,当然要将自己的表兄弟送来历练历练,扶持柳家的外戚了。
然而皇帝想扶持自己的外戚势力,太后肯定不答应。在各种角力博弈下,最后达成几方妥协,何家就送来了何赐学,跟着去行台。
何家既然插手进了大行台,谢家、武家估计都不答应,皇帝也有搅乱水的意思,所以其他家族也纷纷把自己族中子弟送了来。
做出这番猜测的人,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有政治智慧了有木有。
“是这个理啊。”其他人点头附和道。他们宁愿相信,这些达官显贵同时来到并州,是出于政治平衡和争斗;也不肯相信他们是各家族联手、团结起来应对外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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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议论着,就来到了高朔县的县衙,衙内酒席已经摆开了。
何赐学代表行尚书台来巡检,高朔县衙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高规格的钦差,只好将酒宴办在县衙。又担心坐不开,遂将院子墙都拆了,调来全县衙役差吏来值守。
何赐学当仁不让坐上位,其他一百多号豪绅一路坐到了院子里。何赐学带的护卫冷着脸,将院子外的差役赶走:“何大人身份贵重,为防刺客,附近不能有其他持械人等!”
这顾虑于情于理倒也说得通,关键是没有人敢逆着行台做事,于是衙役差吏们听话地退下了。何赐学的护卫们则不动声色,将院子围了起来。
他们穿着厚甲,背上是弩-箭,手中是小型连发弩,高壮的身子矗立在周围,像是一堵墙,不但威慑,甚至充满压迫。
这样肃杀,院子里吃酒的豪绅们也坐不住了。这一点也没有被保护的感觉,反而是猛虎环伺好吗。
“周兄啊,我怎么总觉得……总觉得……这些守卫,来者不善啊?”有个胆小的胖子悄么声问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瘦长中年人蹙着眉扫了一眼,也觉得瘆人得慌:“行台的大人出巡嘛,可能阵仗比较吓人吧。他们主人不还在上面跟咱们喝酒呢。”
“可附近……只剩何大人的守卫了。县衙的守卫呢?”
他们才发现,衙役们不知何时早已被调走。
“真刀实枪,是怪吓人……”
这样远的距离,何赐学在高高的主位上祝酒,院子里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周围还被重甲兵围着,一点吃菜喝酒的心情都没有,总担心下一瞬就被射成筛子。
他们仰头,远远看着那位何大人与县令谈笑风生,有人害怕,窃窃道:“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罢了,权当是想多了……”
“想多了什么?尚书台的人到并州来就罢了,把咱们召来,是图的什么?”
不知道何赐学说了什么,衙内屋子里忽然哄闹了起来,前面的人不断交头接耳传话,看得院子外面的人也急切万分。终于将话传到了后面:“能图什么,朔方的囤粮不够了!”
“怕撑不过冬,让咱们出粮食!就是讨上供!”
“上供……什么?出粮?!这这这,我出不了!去年重阳逢霜降,连着两年我那里收成不好了……”
“屁话,收成好,西魏还能来打咱?哪次不是吃不上饭了跑来抢?就你收成不好,我还冻死了几十匹马呢。”
这下可好,得知了何赐学来的真正目的,再看四周虎视眈眈的重甲护卫,众人顿时有些不寒而栗。
——何赐学是来伸手问他们要钱要粮的!
可是就算鸿门宴,那也至少该先礼后兵吧?这何赐学是怎么回事,上来派了一堆精锐重甲兵,直接把院子围了起来,连礼都没有,手里拿着连发弩,就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这是耍流氓吗?还有比这更流氓的吗?
这些没有见识的乡绅们此时还不知道,还有个人叫柳不辞,他没亲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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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端坐在主席位上,挑着眉看下面的人乱糟糟地议论,惊恐有,愤怒有,而她施施然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也不在意他们的喜怒。
她恍惚是回到了宫宴里,不再是坐在下面祝酒的贵妃了,她此刻是坐在皇帝该坐的主位上——这里视野真好,一目了然,底下的人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她觉得自己无形中仿佛变高了,也似乎是旁人变得卑微了。
她小时候没少上何府的筵席,身为何汝岱悉心栽培的长女,她是唯一有资格上席的晚辈。可是坐在主位上,压得一帮人不敢说话,还是头一次。
‘总有一天……’她默默想,“本宫要凭自己的名头坐在这种场合。”
不必再借着堂哥的身份,可以凭自己堂堂正正地出入。
她的对面,高朔县的县令面露难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起身向她恭敬祝酒,想要岔走话题:“何大人,您看,这酒喝得高兴,这事儿是不是稍后再议……”
何韵致微微一笑:“正是诸君兴致好,本官挑时候说出这件事,也才好助兴。高大人这酒,敬得可诚心否?”
“诚心,诚心,自然是一片赤忱!”高县令弯着身子道。
“既诚心,本官就喝了。不过,”那盅酒在手里,明晃晃映出天光,何韵致的笑容映在这光影里,怎么都有两分不怀好意:“这酒要喝下去,本官也有条件的。”
高县令心中一紧,他此刻算是领教了,这位何大人是个极难打发的主。他无奈只能点头,听何赐学一笑,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语气中真假难辨:“喝下这酒,受了你们这礼,诸位就可以叫府上的下人带着条子来了。不然……本官可不放人,叫你们喝个够。”
院子四周的上百重甲兵身形紧绷,手臂上的小型连发弩都在嗡鸣。
“……”漫长的沉默。
何韵致的目光凉凉地扫过席间所有人,平静却饱含威严之态,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对上她目光的人,都仿佛被洞穿内心,慌不迭地低下头避开,心道,不愧是京门四姓的公子,言行举止真是普通世家子没有的气势。
“诸位,并州的战况,不必本官翻来倒去地讲,在座想必都是知晓的。”何韵致放下酒盅,站起身来。
她收起了方才的微笑,严肃的模样令人生出几分忐忑,是人骨子里对于高贵的畏惧:“也有人觉得这仗无论打成什么样,都该是朝廷操心的事。”
这难道不当然的吗?有人暗自腹诽。
何韵致掀了掀唇角:“在座之人,家中多是并州的郡望,祖辈世代耕耘于此。一旦并州失陷——普通人尚可以逃去中原腹地,流民不惮旁的,只要有口饭吃;可诸位家大业大……”
这些有家有业的乡绅豪族,往哪里躲避战祸?
待那时只有两条出路,其一,是投靠西魏,献上钱粮,继续管理自己这一方地界;其二,是被西魏洗劫一空,从富贵门户沦落成平民。
历史上他们往往选择第一条出路,但战乱时候,命运也未必能由他们决定。
所以,无论朝廷是胜是败,这些乡绅豪族身为晋人,与晋国休戚与共,晋国败则家损。
“所以都是出钱出粮,这其中意义却大不同了。”何韵致的目光平静而锋利地洞穿他们每一个人,话语却是循循善诱:
“若给了朝廷,这是义举,且朝廷是打了欠条借粮,年息一分,总有还的时候,你们不亏什么。可倘若朝廷受辎重不足之困,未能撑过这次,叫西魏人打进来了……胡人上门来找你们要钱要粮,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那时不是借,而是孝敬。”
何赐学耐心地摆出事实,给他们分析了这笔账。同样是要出血的,将钱给了朝廷,好歹是有拿回来的可能;若是给了非我族类的西魏人,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所有人心中也在盘算这本账。若今天他们肯捐资,何大人代表行尚书台,同他们签下欠条,且日后朝廷修史时可以记上他们名字,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但若不肯捐资,至少今天是走不了了,重兵在外面举着连发弩呢。
何大人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有那反应机敏的,想到何赐学的身份,何家在并州、煌州的亲信,这笔粮捐上去,就当是在何家面前刷个眼缘了,赶紧起身迎合道:
“何大人说的在理,也是为我们考虑周到。国难当前,捐些钱粮算什么?大人,天水县刘琦愿意捐三千石粟谷,一千石马草!”
何贵妃颔首,向那识趣之人投去赞许的目光,她也得以示嘉奖,好鼓励后来人:“天水县,刘氏,栋梁之才。本官记得了,也会如实禀明陛下和太后。待他日将蛮胡赶回北漠,朝廷少不了记你一份功劳。”
刘琦激动得语无伦次,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抢的先机是他这一生最英明的决策。其他人见状,又眼红又着急,最是受不得这番哄抢,生怕落于人后失了好处,也忙不迭也跟着表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