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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泰八年,渝州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朝廷赈灾不力,百姓流离失所,巴蜀之地哀鸿遍野,瘟疫横生。
因沈逢君闭芙蓉城不纳,当时向西逃荒的渝州难民们被堵在城外无处可去,以至于最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颜玖一家六口人都在往西边逃荒的灾民中,祖父母年迈体衰,最先染瘟疫而亡,剩下爹娘带着他和弟弟,辗转流落于川渝两地之间,等到连草根树皮都吃无可吃的时候,当爹的一狠心,把长子给换了出去。
颜玖虽然年幼,却已有了几分骨气,落在将要食他血肉的陌生人手中既不哭也不闹,面无表情地任人凌虐,而眼神则冰冷阴翳得不似稚子,好像一旦给他抓住机会,就会千百倍的报复回去一般。
以亲骨肉换了颜玖回来果腹的那对儿夫妇,把人扔在水中洗剥几下以后,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竟然生得十分好看,小小年纪就有凌厉的眉眼和清晰的轮廓,容貌并不似其他小儿,可用简单的“玉雪可爱”形容,而是隐约透出些艳丽魅惑之色。
二人心思一动,就把他拾掇干净,卖给了路过的牙郎,换了一斗糙米和半袋粗盐,很快,牙郎便转手把他卖进了这家梧桐阁妓馆。
适逢灾年人命卑贱,颜玖又年纪太小不能马上伺候恩客,所以纵然他资质过人,也不过只卖到了十两银子而已。
入了梧桐阁以后,颜玖故意表现得很温顺,稍微给点吃喝就满脸感恩戴德,老鸨见他年幼乖巧,就也没太过看管束缚,只派了一个龟奴暂时照料起居,打算养一养身子再好生□□。
怎知颜玖从小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跟龟奴相处几日,关系稍稍亲近后,就偷藏了一块碎瓷片,某晚趁其不备,将龟奴割喉,偷偷逃了出去。
“你说谁能想到一个五岁的小娃娃敢动手杀人呢对不对?我那时推说脚扭了,让照顾我的龟奴帮忙揉揉,他就低下头去察看,把脖子上的血管明晃晃地露了出来……啧啧,之前还担心瓷片不够锋利,一下子弄不倒他,在自己的胳膊上割了几道试过呢,也不知道那人后来死了没有。”颜玖讲着自己初次取人性命的情形,态度安然自若,就好像是在说无意中踩死的虫子,甚至还露出点得意之色。
寒川前几日与归元教接触,大概也细品出来,那些人多半都像他师父一样,对善恶行事有着自己的划分标准,离经叛道特立独行,也不怪会难容于世。
颜玖逃出梧桐阁后四处躲藏逃窜,没多久就遇到了他师父,沈逢君说自己从他被换出去以后就一路跟随观望考量,见他遇事泰然不似俗子,便决定要收他为徒。
“后来我大了一点,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卖身价只值十两银子一斗米,总感到特别的愤怒,简直气得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心窝窝疼。”
颜玖说到气头上,手上一时失了分寸,抓着寒川的头发用力扯了一把。
寒川听着师父幼时凄苦悲惨的遭遇,心中痛惜不已,正出神呢,头皮就被扯得乍然一疼,他“嘶”了一声直起身来,微怒诘道:“你生气只是因为被卖到妓……那种地方的身价太低?”
颜玖大笑:“哎呦哟哟,怎么连妓院也不好意思说?”
他挠了挠寒川的下巴,又道:“不全是……不过无所谓了,这里如今物是人非,我也早就没了当年那份把招惹过我的人都踩在脚下的脾气心性,就当故地重游吧,再说,澧泉酿的确是人间琼浆,你该好好尝尝。”
三人在梧桐客栈相安无事地住了一晚,颜玖要了一坛澧泉酿,拉着寒川喝了个痛快,他虽然喜好饮酒,量却不高。喝到最后,寒川尚清醒如常,颜玖却已醉得人事不省,还得徒弟给架到榻上安歇。
第二日清早,天还没亮颜玖便先行醒了过来,他按了按因宿醉而混混僵僵的脑袋,坐起身,刚弄出点动静来,靠在榻边席地而坐的寒川就立刻惊觉,出声问道:“师父醒了?身上可有不适?要不要饮茶?”
颜玖怎么听都觉得这几个问题有点怪怪的。
他摇摇头,道:“我要沐浴更衣,咱们吃了饭早些去渡口,晚了怕没船。”
寒川年少力强,一夜没好生安睡也不见倦怠,上下忙活着打热水叫早饭收拾行李,把颜玖伺候熨帖极了。
出门的时候绿腊忍不住打趣:“小少爷这般无微不至,主子哪还需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跟着,不如我跟红绫姐姐一路去汉阳算了。”
本是玩笑话,寒川反倒拧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反对道:“不行,我不会易容。”
绿腊无语。
从渝州乘船到奉节县只需半日光景,等过了白帝城,水势湍急江波汹涌,再赶上天公作美,有一日便可达江陵府。
颜玖寻了条运送丝绸和茶叶的货船,跟船家谈好了价钱,就催着寒川和绿腊赶紧上来,吹吹江风醒醒脑子。
船上还有几个裁缝绣娘同行,是蜀地一家大绸缎庄派往江陵府给贵人做衣服的,颜玖为人爽朗活泼,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还拉着其中几位生得颇为娇美的绣娘侃侃而谈,说个不停。
寒川冷眼在一旁看着,牙关紧咬,手背在身后,泄愤似的把船舱中草席的稻草一根根往下揪落。
颜玖在谈天说地之余,不经意地瞟了徒弟一眼,发现这孩子竟然在搞破坏,就拍了他一把,笑骂道:“你这小混蛋作甚,有力气没地方使还不如出去给捕鱼。”
寒川抓着稻草愣愣地看向颜玖,目光里满是委屈。
颜玖却早已转回头去又与那些绣娘聊了起来,羞愧道:“愚徒年幼顽劣,让姑娘们见笑了。”
绣娘们嬉笑着回说:“哪里哦,这娃长得硬是巴适球得很!公子快莫玩闹,行船之中咋个捉鱼嘛。”
颜玖连连点头,又对寒川道:“你瞧,姐姐们心疼了。”
寒川攥着那把稻草,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一股火哽在喉咙里,怄得额角突突直跳。
“今日顺风顺水的,我看也快到白帝城了,”颜玖没注意徒弟的情绪,他探头向船舱外看看天色,见此时已过晌午,又道:“川川,去问问船家行至何处几时开饭,需不需要帮忙准备。”
寒川不好继续赖着不动,只得怫然起身,掀开帘子径自出去了。
颜玖接着方才的谈话,问绣娘:“姑娘们是每年都要往江陵府走一趟?”
绣娘不禁面露自豪得意之色,道:“岂止啊,每季都要去呢,公子可听说过天刀门?如今这江上往来的船只,有一半都受着洪门主的管辖庇护,比那汉阳长水帮也不遑多让,可了不得呢。洪门主的夫人啊,就喜欢我家铺子的绣锦和衣裳,指名要穿,这不又换季了嘛,我们掌柜的备了上好的绸缎,让给人家送去。”
颜玖了然,称赞迎合道:“贵庄锦绣能得洪夫人青眼相看,想必自是上佳珍品。”
“不只洪夫人,洪门主也非常得意我们呢,”绣娘被颜玖这般人物夸赞,喜不自胜,掩口娇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次去还要帮天刀门为三个月后的武林大会筹备服饰呢,听说是什么比武招亲?”
另外一个绣娘见颜玖只顾着听不理旁人,心里早就急了,闻言啐了一口,用嫣红的指尖刮刮脸蛋,戏谑驳道:“不知羞不知羞,大姑娘家家说什么‘招亲’,依我看,是你自己瞧着公子想入非非呢,那叫做擂台折桂。”
一开始和颜玖说话的绣娘被同伴戳穿心思,羞得满面通红,“哎哟”一声用帕子挡住了脸,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众人哄堂大笑,推推搡搡地相互打趣儿,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
颜玖由此弄清了几点红绡在短短一封信中写不明白的情报:
第一,她过得很好,洪天楚挺宠她的,这对计划实施大有裨益;
第二,天刀门果然把长水帮挤兑够呛,而且形势比较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