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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发少年不无歉意与尊敬的客套道别声中,海伦娜点头示意、勉强作出简单的微笑,关上这家尚未开张的店铺的木门,将屋内温暖的灯火与外界隔绝封闭。
时值八月末的夏秋交替之际,贝克门街沿河堤种植的一排排兰花略显憔悴、尚未凋落,仍存有夏季繁荣芳华的韵姿,边散发出浓郁的幽香,边迈向短暂一生的尽头。街畔树木并不瘦老,年轻的它们甚至不够以十年为记岁单位,在年复一年的日晒雨淋中茁壮生长,用宽阔的白桦树叶为下方的脆弱生命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
沙沙树叶摩挲声自可以平静心绪。而海伦娜发现那早一步迈出的粉发白裙少女刚出门的瞬间便变得沉默了,或许是得到了与她同样失望之结果的原因。她瞥见白裙少女已经自顾自地朝向街道左畔转去,出于好心问了一句,“同路?”
很轻很轻的嗯声作为回答。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
“这怎么可能!”快步跟上的海伦娜难免愕然。
“咳咳,”咳嗽两声,白裙背影的语声更轻了,“至少从贝克门街的对面穿过、进入到那家店铺的路,我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之前呢?”
“……马车。”简略的两个字,安洁莉娜捂住嘴巴封回了喉中接连不断的咳声。
“原来如此,我是一半徒步与一半乘船的。但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情。”
走在前头的粉发少女,她没有顺着海伦娜话语中的暗示询问下去,导致话题再度引来僵滞。
尴尬失言,海伦娜的无奈视线飘忽出兜帽去,望向贝克门街堤岸旁并排而行的巴雷顿河,蒙蒙水雾后只闻其声、不见其潺潺流动之景。
夜晚的瓦蒂斯湿气很重,转过头正对这座城市的她顿感胸口沉闷。放眼望去,并不遥远的河道对岸已尽数被雾气笼罩,隐约剩下粗糙的建筑轮廓以及几点稀疏的煤油灯光,看不真切;河道中再见不到一艘船只,兴许现在是船夫们的晚餐时间、当然也是全城人的,这种时刻鲜少有无所事事之人——因为找寻不到乘客,他们的工作会变得事半功倍。
“……你来这间店铺的目的,真如你所说的吗?”
“是呢,起码一半可信,”搭上少女突然脱口的问话,海伦娜双手伸向背后,不无自豪地合拢,“我很喜欢养花,抚养的是康乃馨,就在瓦蒂斯城的西郊,生长不错、挺漂亮的,有两年了。”
“嗯,继续说。我听着。”
“——但不太妙的是,两天前花田出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
“一种毒素,使黑色溃烂的部分高速蔓延,包括茎蔓和瓣片。”
“解决不了?”紧随其后的黑篷人看不见的地方,安洁莉娜的黯淡靛蓝双瞳愈趋痛苦,不得不压缩言辞使之简略。
“没错。虽不足自夸,但我还是具备些养花经验的,然而这次却分毫看不出毒素的性质。”
“我明白的,没关系。”粉发白裙的盲眼少女停下步伐,她头也不回道,“明天上午九时,我会在中层区唐俄尼斯河畔的集市等你,那是整个瓦蒂斯最繁华的集市……”
“感激不尽。”口头如此回答,低头看着鞋尖的海伦娜心下却并不这么想。
连魔法“圣抚”都无法清除的花毒,普通集市上贩卖的物资又有多大生效的可能。何况时间已经不早,奔波两天,她仍对那位老师的去向一无所获,石沉大海。还剩下几天时间呢?花毒的问题再不解决,那片陪伴了她和远整整两年的康乃馨花田终有被完全侵蚀的时候,届时她必将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大概是某种依托、某种慰藉、某种忏悔,谁知道呢?
望向漆黑无际的天空,海伦娜忽然清楚地认识到这点,直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兜帽下瞪大的暗红瞳孔,倒映出身边那名白裙少女匍匐着弯下腰去的身影。
“你!怎么了?”
盲眼女孩、瓦蒂斯的总督千金没有给出答复,但可以看出她的情况实在不妙。少女苍白的脸色中夹杂着病态的红晕,粉色短发被汗水浸湿、黏附于耳畔及额前,她左手抽搐地扶着墙面使自己不至于跌倒,右手紧紧揪住胸前的、那件并不适合她纤细双肩的宽大绒皮围巾的末梢。围巾上似留有青年骑士的气息与余温。
贝弗爵士……安洁莉娜内心默念,然则这个名字并不能减轻她心口分毫的疼痛。一整天的劳顿旅途,晚上湿重的空气侵入肺部、加上半冷微风的降温,致使压抑已久的病患被再度催发,愈演愈烈。
靛蓝双瞳是纯粹的,可惜她眼前尽是黑幕,没有一人、连本身也不曾存在过。周围实在太安静了,风声不知何时停息,失去光明的街道上仿佛只有她孤自站立着,形成被围墙封闭的世界。在这里,十八岁粉发少女呼吸着被水汽沾得沉重的空气,肺部不如一架破旧的鼓风机;心脏肯定也出现了问题,缺乏足够的动力来驱使这生锈的机器使其继续运转,哪怕它跳动的节奏愈来愈快。
然后,那人来到了她的世界里,把她带回那最真实最熟悉的世界。
“放慢呼吸节奏,不要紧张,我还在这里!”充满焦虑却不乏冷静的呼喊出自斯人口中,不再压抑、不再伪造得男女莫辨。
安洁莉娜才惊觉,这名男扮女装的少女的年龄其实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得多。
“握住我的手,它就在你面前!”
感受着身后并不宽阔但是有力且值得信赖的臂腕,涓涓温暖涌入,促使她的灵魂迅速从迷惘绝望的阴影里走出。大滴的汗珠砸落坠地,打湿了安洁莉娜的眉毛、脸颊、嘴唇,她终于勉强抽出手来,抖动着试探伸去,随即被另一只少女的手掌牢牢攥住。
盲眼少女的呼吸频率没有消减。将白裙少女柔弱的身躯拥入怀中,海伦娜眉头深皱,额角沁汗——她可以感受得到,安洁莉娜的身躯在不安挣扎着,四肢冰冷但胸口发热,汗水粘连了两人的衣物;手握得极紧,像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几近抠皮沁血。这种痛苦通过海伦娜与之相握的手掌传达到她的心头,令她咬牙切齿。
凭借多年前从那位老师习得的医学经验,海伦娜看得出来,粉发少女不仅丧失了视觉,连身体也到达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本该是个短命的女孩,她这些年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闭门不出的禁闭,服用大量的药物,想必更有昏天黑地的煎熬。
现在,她该如何医治她呢?只第二次来到瓦蒂斯的海伦娜对此地街巷无甚了解,启图抱起这衰弱极危的盲眼女孩到附近的药剂店去已是没有意义的举动、徒劳无益浪费时间。荒凉无人的入夜街道上拦下一辆马车或向过路人询问,它们变成了渺茫的希望,当然她更不可能鲁莽地在这茫茫大雾中搜寻光明神教的标志性十字尖塔,从而导致身份被教会职员察觉、陷入险境,即使只有教堂才会驻扎着正规的医师为伤者提供治疗。
海伦娜啊海伦娜,你已不是圣骑士抑或暗杀者了,你不过是一名无法再握剑、连右手都不能自如行动的平凡少女。你保有足以防身的武力作为过去的证明,却再不能使用任何魔法:无论以破坏还是拯救为目的。
——现在的你能做什么呢?
她扪心自问,岂料尚未得到答复的身体已然快速行动起来,扶着这病入膏肓的女孩靠上墙壁,同时不忘扯下自己身上所披的黑色斗篷垫在安洁莉娜的背后、以防止受寒。
清冷湿气渗入衣衫,黑发披散的少女原形毕露,海伦娜对此选择的是不管不顾。暗红瞳孔凝缩,她只专注地盯着盲眼女孩剧烈起伏的心口,兀自抬起被雪白蕾丝袖管包裹的纤长手掌,复又中止、徘徊不进。
她应该救她吗?她不应该,因为这会导致机能的受损。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魔法本就对自身有所损耗,何况两年前教皇施加在她手臂上的封印不但抑制了她的体能,更增添了反噬的效果。假若现在使用魔法,必然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