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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有紫袍锦带的权贵,甚至皇子皇孙,登上钟楼,俯瞰城中,也不吟诗作画了,也不歌舞升平了,只是脸色凝重地查看番,就一拨去了换下一拨来。
钟楼并无甚稀奇,连守楼金吾卫都贪懒,铜钟上蒙了层灰,然而却是最适合俯览城中万象的地点。
“长安城郭,四角钟楼,是最适合俯浏览城中万象的地点。”同样的话从李景霆口中说出,换来了聂轲一笑。
“所以,殿下眼中所见,因为大河水患涌入的流民情况如何?”
“只增不减。你瞧瞧,就在这片刻间,东边遭了贼西边闹了架,都是流民引起的。若再不妥善安置,天子脚下也要乌烟瘴气了。”李景霆藏于蟒袍中的指尖捏得咯咯响。
聂轲缩了缩脖子,试探道:“皇上为治水焦头烂额,流民的事分不出心。殿下意欲如何?”
李景霆有半晌沉默。他看向脚下大街小巷,恍若被日光灼了般,微微眯了眼。
他放佛又看到了那日,那个女子伫立于龙椅前,直视皇帝李赫,不躲不闪,脊梁挺直——
我只是,恨透了你们这种理所当然。
“恨透了这种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呐……”李景霆忽的笑了,不停拿手扶额,笑得眼眶有些湿润。
那时的她,也落下一滴泪来,然后背对文武百官,走向了殿外苍生如蚁。
李景霆笑得更厉害了,指尖也抖得厉害:“总是可以做些什么……哪怕一点……那个背影呐……聂轲……本王想,和她走在一起……在她身旁……”
“殿下说什么?”聂轲一愣,被李景霆凌乱的话给弄得稀里糊涂,下意识答道,“什么走不走的?殿下是天家贵胄,辛夷再如何,也是臣民,只能仰望,又哪里言并肩而行!”
“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懂……不懂呐……”李景霆放下手,摇摇头,快速地拭了把眼角,眸底忽的被一股坚毅填满。
“传我王命:令晋王府所有侍卫,并本王所有影卫,赶往丰州灵州一带,协助当地百姓撤离!务必要在朝廷泄洪之前,尽量迁完所有人口!本王要放洪之日,一命不失!”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没有任何盘算利益的迟疑,也没有任何施舍皇恩的高贵。
李景霆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一股气势陡然从他身上迸发,光风霁月,山川如海,却又柔软似包容一切的大地,这片令人热泪和折腰的土地。
聂轲忽的就愣住了。
若说以前的李景霆,是殿下,是王爷,是掌权者,是令人跪拜仰望的天家贵胄。
而此刻的他,放佛和一切李姓带给他的身份无关,却足以令人献上忠诚和誓言。
以德配天,统御四方。
谓之,王选。
聂轲觉得眼角有些发烫,他不禁单膝跪倒,掩盖了几欲滚下的热泪:“王爷……这可是无皇令而擅自出手……按照大魏律令……”
“本王知道。”李景霆及时接过了聂轲话头,“然而,百姓二字,岂可用律令衡量?若父皇责怪下来,甚至舍弃这份荣耀,本王也无悔无憾!”
“属下原本以为,王爷是誓在江山的人,为踏上最后巅峰,米粒之利亦不能轻舍。正如一砖一瓦,才起高楼之势,王爷万莫一时冲动,毁了大局。”聂轲偷偷抹了把眼角,心绪慢慢冷静下来。
然而,李景霆再次摇摇头,眸底划过抹坚毅:“誓在江山?不错。但是,江山真正的含义……”
李景霆顿了顿,兀地伸出右手臂,指向了钟楼外长安城,指向了那些粗布麻衣大字不识,满大街追逐叫骂,只关心油盐酱醋的百姓。
“支撑起这片王业九州的,从来不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也或许不是高贵华美的道义,而是那些脚趾头里沾着泥,拿孔子画像卷大饼吃,确实愚昧确实卑微甚至有时确实可恶的老百姓。”
李景霆重复了辛夷的话。
那日于麟德殿,他烂熟于心背下的话。字字句句,他都在之后无数的长夜里,披衣起身不眠,无数次徘徊廊下沉思,任白霜无数次落满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