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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觞死了。
稀里糊涂地死了,又莫名其妙地活了。
此刻,流觞小心地揭开车帘一角,兴致勃勃地朝马车外偷觑。
马车停在一座对凡人来说颇为富丽的大宅子边,透过车帘的缝隙可见宅子一侧悬挂着的灯笼上的大字,流觞明白这便是颜府了。
离马车一丈左右的地方立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儒衫、留着八字胡、眼藏精光的男子是从这颜府里走出来的,另外两人着粗布麻衣,生得老实巴交,却对着那八字胡点头哈腰,面露阿谀之色,这是一对自称流觞爹娘的中年夫妇。
中年夫妇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他们的交谈声还是一字不漏清晰地传到流觞的耳朵里。
“颜管家,我们夫妻听说了贵府小姐的事……今儿特地把我们的儿子送了来,您看……”
“嗯,你们的儿子?”
“哎!颜管家,您别瞧着我们夫妻生得不好看,就以为我儿子也不好看,不是我自夸,我儿子生得那个俊啊……啧啧,十里八乡的姑娘就没见了不喜欢的!颜小姐看了也一准儿满意!”
“那可说不准……之前也有好些白净的年轻人跑了来,看上去个个胸有成竹,结果却连老爷夫人那关都过不了。”
“那是他们!我家……我家狗蛋又岂是那些人能比的?不是我说,颜管家,你家小姐……可拖不得了,这事儿得赶紧办了,我家儿子正合适!”
“胡说八道!我家小姐岂是容你们非议的?”
“哎哟,瞧我这嘴贱的……我掌嘴,掌嘴,颜小姐必定喜乐安康!只是,我儿子真……”
“行了,行了,别说了,先让我见见人再说吧。”
“好嘞!人就在马车里,为了小姐着想,都没让他露面儿,嘿嘿。”
“哼,算你们考虑得周到。”
几人朝马车走来,流觞赶紧放下车帘,坐回原位,仰头靠在扯壁上,闭目假寐。
车帘被打开,亮光照在脸上,流觞不自觉地微微眯了下眼睛,自然地扭动了下身子,看上去当真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流觞如今一副白净俊秀的少年模样,一看就是自小养尊处优之人,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衫叫他穿出几分清雅风仪,即使闭着眼,也可看出其通身不同寻常的贵气。
颜管家朝马车里瞧了几眼,眼神颇为满意。心里却是一声冷笑,说什么“儿子”,就这俩老歪瓜岂能生得出这般标致的人物?只怕是不知在哪儿拐的落难的小公子吧。
只是,如今小姐的情况也确实是耽搁不得了,连日来物色的那些寒门才俊,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小公子。他是看着小姐长大的,私心里自然想给小姐挑个最好的,罢了,罢了,为了小姐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何况自家小姐原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又兼有这万贯家财的家世,也不会委屈了这小公子。
当初来提亲的人可是要踏破颜家的门槛了,只是老爷夫人将小姐爱如明珠,总舍不得轻易许了人家,若非后来……又怎么轮得上这般来历不明的小子?如此说来,倒是便宜了他。
这么一想,颜管家心里彻底松快了。
车帘被放下,流觞缓缓睁开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几人谈价钱。
“行了,人先留下来吧,要带给老爷夫人看过之后才能作数。”
“人留下来是没问题,只是……这孩子也是我和他娘含辛茹苦养大的,就这么留给人家做女婿,心中也着实舍不得,何况我家是三代单传……”
“行了行了,别扯那些虚的,说个数儿吧。”
“也不用多少,也就……这个数儿,算作我家狗蛋给我们老两口的养老钱,嘿嘿。”
“胃口不小啊……行,就这个数,我做这个主了!只是你们这嘴……”
“放心!一定守口如瓶!一定守口如瓶!”
“记好了,否则颜家可不会放过你们!”
……
那两夫妻喜滋滋地拿了钱,临了还不忘装模作样地告别一番,“我儿啊,爹和娘这就走了啊,你以后好好的!别怪爹娘心狠,爹娘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可就是富贵人家的姑爷啦!过的可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用像你爹娘一样受苦。”
“行了,行了,别假惺惺了,赶紧滚吧!”颜管家有些看不下去,这般说了句。
“好好好,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就这样,流觞被卖了。
流觞心头扑通扑通跳,兴奋之感一时不能平息。
居然被拐卖了!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啊……没想到一重生就遇上了这么有趣的事情,人界果然太好玩了!
流觞是赤身裸|体地从水里被捞起的。
打渔却捞出具“尸体”,两个渔民吓坏了,生怕摊上什么事,当即扔下他跑了。流觞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眼里有些茫然,他怎么在这儿?他明明已经死了啊,而且还是肉身爆成血雾,死无葬地之身那种。
流觞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咬了一口,确实会疼,眼里不禁更加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流觞趴在水边,望着水面上的人影。
这是个披头散发、未着寸缕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还透着几分纯稚之气。身量修长,肤色很白,全身无一丝瑕疵,眼睛很圆,瞳仁如在灵泉中泡过,黑亮而清澈,即使这般狼狈形容依旧不掩清俊灵秀。
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看的少年,好看得清灵秀逸,毫不招摇,却让人无法忽视,是晨光里透而泛彩的薄绡,是湖水下柔光氤氲的明珠。
这不是流觞的脸。
乍一看似乎与他原本的模样有两分像,但仔细一看又全然不同,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流觞原本的样子也好看,却比这少年生得招摇得多,是彩灯挂檐角,是花开满枝头,让人远远一望就移不开眼。
不同于这少年小兽般圆圆的眸子,流觞生就一对双凤眼,眼下一点朱砂,美得有几分妖异,唇也没这么丰润饱满,而是薄薄的两片,不笑时显得冷冽,一笑又稍嫌邪气。
——笑与不笑都不像好东西。
魔界人人都说,小魔君流觞天生一副风流模样,惹尽了桃花,却没一朵能在身边长留,哪怕是魔界第一美人也只堪堪入他眼,勉强求来一段露水姻缘,实实在在是个风流薄幸的人儿。
由此,还送了他个“第一风流”的雅号。
这一度叫流觞十分苦恼。
他是爱美人,却并非风流子,与美人们的交往也是再磊落有度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张不够纯良的脸孔,就被人强行安了个“风流薄幸”的名头,流觞着实有些无辜。
由此看来,“以貌取人”这事儿当真是不分地域、不分性别、不分种族,但凡长了眼睛的,都免不了犯这毛病。
流觞不禁伸出手指在水面轻触,一圈圈涟漪就此散开,将水面上的人影漾成一片半融的雪水,在波光里摇摇晃晃。
望着水面,流觞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与原本那副风流邪气的模样比,他倒更喜欢此刻的模样。
可惜,再喜欢也不是他的。
一开始,流觞以为这少年落水而死,而他的神魂恰好飘到这里,附到了尸身之上,可这具身体里并无死气,显然并非身体的主人已经殒命,难道……
流觞心头一跳,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夺了舍?
夺舍这回事,大家明面上口诛笔伐,实际上却是心照不宣地默许,只要夺舍者不过分招摇,到处宣扬,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有肉身毁坏,需要夺舍重生的那一天——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成文的规则。
可流觞心里却过不去那道坎。
人家好好一个少年,就这样被自己无声无息夺了肉身,取代了原本的位置,实在无辜。而自己虽非有意,但到底是占据了人家的肉身,着实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