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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 秋风很是萧瑟,于漫漫天际打着旋卷来,纸钱白帆洋洋洒洒铺了一天一地,往日里最占据视野的落叶浮尘都显的毫不起眼。
天色阴沉的不像话。
漫天纸钱白帆里, 穿着麻衣,扎着孝布, 抬着棺材的队伍缓缓走来,不多时,便到了眼前。
抬棺男人们身量不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相貌也没一点相似, 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家人。可他们步伐齐整, 沉重, 面容肃穆,坚毅, 腰背笔直, 眉眼虽有凄色, 税利杀伐气质却半分不减,这是一队行伍军人!
百姓们虽有意外好奇,也第一时间避让出路来。对于人生最后一次的白事, 所有人都是充满敬畏和尊重的。
可等扶棺队伍来到近前,看到打头一个手上牌位的字时,百姓们无不掩口中惊呼,差点吓出病来。
英亲王杨菽!
老爷子这是……去了?
怎么可能!昨日还见他在大街上揍纨绔, 顺便和王家家主王铎互怼了一番,好精气神好的,很多年轻人都比不上!这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就去了?
是不是有内情!
这些年来,老爷子不是在边关打胜仗,就是回洛阳教各纨绔小辈,流氓贪官做人,在百姓们心中地位是很高的。虽是人都有一死,但百姓们真心舍不得这老爷子,没半点看笑话议论感叹逝人家长里短的心思,个个奔走相告,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就缀在了扶棺队伍后,气势相当庞大!
扶棺人未说话,他们也不好问,但老爷子若真是急去,他们就好好哭一哭送个别,可这里若有旁的事……他们定饶不了那作恶之人!
扶棺队伍一路无声,只气氛越来越凝重,后边跟随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整个洛阳几乎万人空巷,所有人都默默跟到队伍后,不说话,不交流,唯一控制不住的,就是萧瑟疏冷的风声,以及,人数渐多后控制不住的脚步声。
队伍停在王家门前。
王家门房都吓傻了……
这浩浩荡荡,气势杀伐,几乎把‘来者不善’四个字顶在头顶的扶棺队伍,明显是冲着自家来的!
俩门房对视一眼,赶紧把门‘啪’一声关严,屁滚尿流的冲到主院报信。
队伍停在王家门口,百姓们心里就咯噔一声,老爷子莫非真是因王家人仙去的!
扶棺的都是英亲王帐下亲兵,气势威武,动作整齐划一,将棺材放到地上时,人们听到一声轻响,看到细尘扬浮,复又归于静寂。
“吾乃英亲王亲卫头领,姓炎名阳,今日承亲王遗愿,扶棺至此,并将王爷绝别手书公布,请大家做个见证!”
炎阳身高八尺,面方,唇阔,目厉,身材健硕,腰板极直,气势如一杆标枪,凛冽,猛霸。
他从胸口掏出一封手书,高高扬起:“这便是王爷手书!”
所有人目光齐聚在那封信上。
炎阳目光绕场一周,高声说话,中气十足:“王爷说,他此生至此,杀伐颇多,不愧天地,不悔己心,已是尽够了!他一生痛快,现已老迈,恐再拿不起刀枪为国为民,也无有所求,索性就为子孙了一事!”
“世孙杨煦,乃是老王爷倾心教导培养之人,长于军中,懂事起便加入编制,抗击西突厥,十数年来战功不断,不仅打的对手闻风丧胆,军中亦有‘儒将’美称,手上亡魂无数,但未有一无辜之人!只因与世俗不同,衷情于一男子,还是世家男子,便被栽脏诬陷,声誉全毁,老王爷十分痛心,我大安,泱泱大国,有将士们开疆拓土,有百姓们辛苦劳作,未来将富有四海,如何连这一点容人之度都没有!”
“不同意小辈之百,拒了也就罢了,何以如此作为,令人不齿!”
“王节一案,刑部已立案侦查,可王铎老儿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当街唾骂,老爷子受不了这口气!既然王家说欠他们一条命,好,老爷子便还这一条命!王铎老儿,请将与世孙情定之人王芨放出来,成人之美!”
百姓们个个眼睛瞪的铜铃大,老爷子竟然……是为了孙子,自戕的么!
大家喉头有些发紧,千头万绪涌上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炎阳下面一个年龄略大的老兵袖子狠狠擦过眼睛,眼眶通红:“当老爷子没想扳世孙主意么?那背都打烂了,还没好又继续,新旧伤痕一层又一层,可世孙情衷,愣是一句话都没说,说这一辈子,只要王芨公子一人,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人群中立刻有人想起,拳砸掌心:“这王芨对世孙也是有情的!我曾听人说,王家家主王铎不止一次逼着王芨断了这份心思,还曾用计下药想让其与女人上床,最后都没成!”
“没错!王芨是王家姑奶奶养大的,心有慈悲,心有坚韧,最是正气,万不会负了心上人!”
……
人群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百姓为之唏嘘,炎阳高高一挥手,四下立时安静。
“老爷子说,望世人头脑清明,莫被旁人欺瞒,用自己的心看事!百姓们的目光是雪亮的,定能辨真伪,正公义!”
人群里有人开始握拳,眼神里有锋芒处露。
炎阳高举书手,声音不停:“老爷子还说,此事是他任性而为,不让属下们告知两位小将军,如今事情闹大,两个孙子早晚会听到消息跑来,届时请大家帮个忙,帮着劝一劝两个孙子,别出旁的事!”
百姓群里立刻有人举手:“老爷子放心,咱们都看着呢,绝让别人欺负两位世孙!”
炎阳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再次高声道:“老爷子遗言,以此身平息王铎之怒,成小辈之美,若王铎仍然不愿,则此尸身不埋不葬,就放于王家门前!不管是谁,要将他入土,就是瞧不上他一身功绩,对大安不忠!若子孙坚持将他入土,就是不孝,他宁做孤魂野鬼,也饶不了不孝子孙!若有人敢驱逐他尸身,部下及孙子挡不住护不住,亦是不义不孝,部下不配再做军户,孙子不配姓杨,请皇上收回王府丹书铁券,自此再没有英亲王杨家!”
此话一出,满声静寂,老爷子……真的好狠啊!
这样的誓也能发!
还没回过神,棺材板已被亲卫们打开,老爷子尸身现于人前。
和往日一样,老爷子胡子翘着,眉毛炸着,鬓角全白,精瘦精瘦……不一样的是,老人面色灰青,呼吸全无,再无往日的精气神,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
百姓们无不悲悯叹息。
“这又是何必呢……”
“明明小辈们情衷彼此,是联姻的好事,那王家为何非要闹的这么僵?”
“男人怎么了?俩男人在一块的事,到处都有,怎么就容下不呢?”
“多好的人……多强硬的老爷子,竟这么被气死了。”
“为小辈至此,值得钦佩!”
“大安有功之人,不应该被这样辜负!”
有那重情之人,还掩面擦了擦眼睛。
擦完,第一个举手高呼:“王铎认错!!把王芨公子放出来!!”
“放王芨公子出来!”
“放王芨公子出来!”
所有声音汇至一处,震耳欲聋,震的王家门上牌匾都颤了颤。
……
王家主院,王铎猛的站起,不小心袖子拂到桌上一角,釉青瓷茶盏被带下,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碎响。
“你说什么?”他眼睛瞪着,鼻翼颤着,紧紧抓着管家的襟口,神情里满是惊疑不安。
管家长长一叹,他家老爷,一辈子也没这么失仪过……
“老奴说,英亲王老爷子自戕了,棺材抬到咱们家门口,说是一命还一命,让您别再拿着谱,将王芨公子送出去……”
王铎满目冷光,猛一拍桌子:“他说要我就得送?凭什么!就因为他死了么!因为他年长功高,就能抵我嫡孙一条命么?他想的美!”
“可是这外边……”
“外边怎么样,不过是那老匹夫使的计!那样的无赖流氓,做出什么事不稀奇!”王铎眸色越来越厉,“一定是假死,一定是假的!”
管家垂着头,声音略轻:“那位老爷子……这次是真的,棺材盖都当街打开了,脸青唇灰,呼吸全无,有人去试过,老爷子是真的去了。”
“真死了?”王铎眼角直抽,袖子一挥,“我不信!”
管家提着袍角跪下:“可不能不信啊……老爷,您听一听外面的声音,这次一定不能硬着杠,必须好好应对啊!”
王铎微微转头,视线看向窗外。
天际阴沉,一点阳光都没有,明明应该是大好秋日,气氛却压抑如此。
一声声高呼顺着墙头,顺着风,跑到耳边,是百姓们的声音:放王芨公子出来!
“无耻!”竟以死相逼,还利用旁人!
王铎脸色越发冷厉,声音越发寒凝:“你不用劝我,我是不会放王芨出去的!”
老管家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什么。
王铎眼眸微眯:“传话下去,给我挡着所有个仆,不许露半个字到家庙,谁惊动了王妩,谁一家子就得死!”
老管家十分惊讶:“可老爷子都去了……姑奶奶当初虽下过誓,这最后一眼,是不是让见见?”否则也太无情了。
王铎手指轻捻,冷哼一声:“你懂什么?就是因为人死了,才更不能见!那老匹夫想的就是这个,我才不让妩儿见他!死也别想!”
家主之令,无人能拦,王铎意志坚定,老管家也说不出别的,只得应了:“这事老奴会办好,但外面之事,总这么僵着也不好,您还是早些拿主意。”
“我知道,你退下吧。”
等人走了,王铎才再也绷不住似的,身上力道一卸,颓然坐在椅子上,眼睛无力闭上。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