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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格外喜爱冬天,冬日里的凤台城总是银装素裹,洁色一片,与王宫遥遥对望的神殿也在这样的季节里圣洁出尘,白色的廊柱和圣殿,映着皎然雪色,透通如九天之上的
神宇。
每到下雪的时候,我就会坐在神殿最高的楼台上,支一方小桌,倚在屋脊上看天地茫茫,清白干净。神侍们在下雪天也会走出来,在下方楼宇院落里,抖一抖梅枝落雪,或者滚一团白色雪球,玩闹嬉笑,身着白衣的神女们都会放下奉神时的虔诚高洁,暂入凡间,笑颜清
丽。
每到午时会有人击鼓,深沉厚重的声音传响在神殿里的每一处角落,鼓响七声,七声内无人喧哗,静静聆听。
鼓歇后,我的几个好友会上来,贪我一杯好酒,洒然大笑,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们总是讨论天地,思辩神谕,仿乎我们头顶的神明正看着我们,用他仁慈深邃的眼神,怜爱着我们这些虔诚信仰着他的奉神者。
奚若洲是我们当中最聪慧,最擅辩的,但往往最擅辩的人最不喜辩,他总是笑看着我们因为一个不解的问题争得不相上下,却不发一言,但是平白喝掉了我无数的好酒。
“若洲神使你来说说,虚谷神使道他等既是神使,便是神的信使,他所言俱是神谕,不可违逆,此话有没有道理?”鲁拙成争不过我,转头问正在贪杯的奚若洲。
“难道不是?”我笑问,“神殿既是天神在这人间的庙宇,我等既是奉神之人,自是聆听神旨,我等所言,怎就不是神谕了?”
“荒唐,那你喜断袖之好,又怜幼童,也是神谕?明明是你自己私心过重,妄改神谕,以谋私利。”“众神之下,你我皆凡人,我将明心向神,奉神无私,而凡人之躯,不过满足凡人所欲,此间二种,并不冲突,就像我们的若洲神使,明明是神殿中人,却爱上了巫族圣女
,别无二样。”我笑看向奚若洲。
巫族是神殿几百年来的死敌,奚若洲这个最得神枢钟爱的神使,却倾心于巫族圣女,实在可笑荒唐,与他相比,我那点癖好都有点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了。奚若洲用他那双一贯如深渊般的眼睛看了看我,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又放下,然后一拢身上的琉璃蓝色的神使长袍,手指划过了袍尾上的朱色孔雀翎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过后他才出声道:“人有私欲,并无不妥,无私欲者,便是神明。我等只是奉神之辈,如同蝼蚁,心向神明,故克欲守己,斩私欲,断妄念,除劣根,向神而生,向神
而往,向神而洁,此乃奉神之道。”
“是吗?”我听着却好笑,支起额头打量着他,“这是你的奉神之道,便叫人家苦等你的归期,苦他人而全自己,这若是奉神之道,那倒也叫人好笑。”
奚若洲便不再说话,我觉得他这个人,太虚伪了。
凡人皆有私欲,这有错之有?
只要我心虔诚无改,私欲不断,又何不可?
他却非要做出副圣人的样子来,实在滑稽。
我便不爱做圣人,我就是喜欢那些漂亮又俊俏的年轻人,喜欢他们光洁细滑的肌肤和眉目含情的媚色,喜欢春光无限,喜欢人间至欢。
这又不影响我奉神至上,生死无悔。
就像月西楼与奚若洲身边的神侍鲁拙成两情相悦,也是私欲,凭什么说他们的私欲是天伦是人道,而我的便是错的?
神枢还未说我有不对之处呢,他们凭什么?我踏进神殿的年岁,比他们都晚一些,我仍记得那年我走到神殿殿门外,看到那庄严耸立的宫殿透出的巍峨肃穆,圣洁浩然,让我膝下发软,心底似有洪钟大吕惊响,荡
涤着我的灵魂,使我全身颤抖,匍匐下跪。
我好像是在一瞬间,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那一跪之后,偶然路过的神枢将我带进了神殿,那时候,时刻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已是奚若洲了。
奚若洲总是含着不多不少的笑意,不急不燥的神色里,透着让人心安,使人心静的宁和悠远,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一个神使该有的样子。
我向着他的样子努力靠近,学着他说话,学着他处事,学着他也含上不多不少的笑意,不急不燥的神色,温润如玉。但我终究只学到了皮相,学不透他的内里,学不透他总是可以与神枢辩论的勇气,学不透他看这个世界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道理,学不透他习武读书总是快人一步,不需
苦熬。
不过好在,神枢对我倒是颇为提携,时常让我与他同进同出,甚至让我与他同吃同住,我便可以日日观摩他,揣测他。
我总想看透他那双如深渊一般的眼睛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不可凝视深渊。
不可凝视深渊。
不可凝视深渊。
如果时光倒转,我一定要提醒当年的自己,不要再去看奚若洲。凡人的嫉妒心让我憎恨他为何总是对于若愚和鲁拙成更温和,更亲切,让我憎恨他为何总是离我三尺远,不深不浅,让我憎恨他为何总能轻而易举地就得到神枢的褒奖,
他却视如轻烟毫不在意。
我的心失衡,我拼了命地要超过他,赢过他,我甚至比他奉神更虔诚,我争着一星半点的胜利,争着神枢多一寸的目光和偏爱,也争着他哪怕一次正视我。
当我偶尔赢过他,他却依旧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似我的努力在他眼中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不值一提。
我的努力换到了神使的琉璃蓝色长袍,与他平起平坐,却未换得他多看一眼的价值。
奚若洲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后来我有很多男宠,他们总有一眉半目,生得像他。
无人知道,在我后半生漫长的煎熬里,最恨不过是自己当年的那所谓私欲。
于是我纵了我的私欲,任我的凡心,也戒了再去凝视深渊的轻狂。
便以凡人之躯,一心侍神。我敢对着天神说,神殿之中再无比我更虔诚之辈,而我不明白,老神枢离世之际,为何要将神枢之位传给奚若洲,明明他是最轻浮之辈,我都未见在神像面前颂唱几会,
也未见过他在祭神台上主侍大祭,那每每都是我去的,何以这神枢之位,便要传给他了?
我更不明白,老神枢并无旧疾,更未遇险,怎么就会突然辞世了。
我一度怀疑,是奚若洲杀了他。
因为老神枢离世前一晚,我亲眼看着他从老神枢的房间里走出来,对着门扉深深拱手弯腰,行礼大拜,久久不起,额头似还有青筋绽起。
每二日清晨,老神枢便与世长辞。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新神枢的第一道神谕,等待着他继承老神枢的意志带领神殿走向更高的辉煌时,他却只是提拔了于若愚和鲁拙成为神使后,就突然闭关,再未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