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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面色略有些沉重,摆手道:“你不必遮掩,就是卿卿对你说的。老夫也不曾想到,江陵那里的官如此颟顸无用,民怨沸腾,几成不可挽回的局势。若不是老夫处置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范进心知江陵当地的问题,张家人自己要承担起码七成责任。已死的张文明为非作歹是地方一害,张居正的小舅子连江陵本地知县都敢打,张家人的行事作风不问可知,百姓没有怨气才怪。不过这话不能说,只好道:
“那些官吏不一定比别处的官吏差,他们只是懒。习惯了做官老爷,在衙门里享福,外面的事交给吏员衙役,到时候只要完成钱粮课税,自己就算功德圆满,于牧民之道相去甚远。百姓不再相信官府,有了委屈不愿意讼官,只在心里压着。日久天长压不住,就想着发谢。再有人煽动蛊惑,就可能导致民变。之所以大家没闹事,还是相爷名声在外,人们不相信地方官,但是相信相爷会为他们主持公道,所以世伯一声令下,才能那么容易就把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张居正回忆家乡之事,局面并非那么容易处置,以自己的才干,外加湖广精兵正好驻扎于江陵,也是很废了一番手脚,才把那伙人消灭。以战斗力算,那帮人绝对算得上悍贼。不过范进所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正是靠着自己的名望,很多人不肯附逆,真正抵抗官兵的人并不多,不少团练乡约还出兵助剿,才保证那些人没一个逃脱。如果当时的局面变成百姓都起来对抗官兵,那胜负就难说了。
他看着范进,“那你说该当如何,才叫合格的牧民官?”
“牧民如牧羊。如果只用牧羊犬,那当然轻松了,自己找个地方一躺就是了。可是日久天长,羊只认牧羊犬,认不得牧羊人,因为两下离得太远了。乃至把牧羊犬做的坏事欺负自己的仇恨,也记到牧羊人头上,牧羊人没有惩罚牧羊犬,背这个锅也应该。照这么发展下去,官就很难管住民。要想让百姓认同官府,首先就是要让他们离得足够近。百姓能看到自己的父母官,能让父母官为自己做主争利益,自然就会认同他。哪怕最后真吃了亏,也就认了。毕竟百姓还是好哄的,只要肯用心,就能哄住。这次冯邦宁在江宁的行为,按说千刀万剐百姓才能解恨,可是只打了几板子,不疼不痒,老百姓也就满意了,原因就在于此。”
“退思,所以你你这次要求罢内织染局,改为官督商办,就是为了让百姓满意?我承认,这样确实于商贾及百姓有利,于万岁而言也未必是坏事。可是这样一来,可知要得罪多少宦官?毕竟他们都指望着内织染局发财。你又能给他们什么好处,让这些人不记恨你?为了一二商贾,就得罪中官内侍,你这样做于国确实有益,但对你自己,只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闯祸精,要想让我支持你的主张,就给我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范进点点头,随即答道:“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两个字:公道。老百姓要公道,商人也要公道!这次查抄黄恩厚,不算报效朝廷,他自己这些年积累私财达六十八万两有奇,这还没算上他在老家盖的房子,以及在家乡追赃的进一步结果。这些钱不管是河工还是漕运款,说到底都是民脂民膏。江宁的商贾被他迫害的事更是不胜枚举!他们心里如何不怨?万岁花了钱,百姓不高兴,这样的衙门,还有什么设立的意义?至于宦官能得到什么利益,小侄说不好,但是小侄可以给天子带来利益,宦官为天子家奴,主人家有了利益,做奴婢的就吃点亏也是应当。”
张居正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就以你说的官督商办,做主的就成了商人。商人重利而轻国法,如何保证这些人用心?官督其实是督不住的,未来势必变成商贾尾大不掉要挟官员,这一点退思可曾想过?”
“商贾求财,并不至于尾大不掉,只要在总商上想想办法,势不可能要挟官府。国初百业凋敝,国无积粟,所以才要重农抑商,以求粮食丰盈。如今国泰民安,粮食的情形已经比国初改善许多,无粮不稳无商不富,也是时候该考虑商道了。”
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大明朝自己是个什么作风,难道心里没数?把富翁巨商当肥鹅杀的事干了多少,自己心里清楚着。搞得现在东南地区有钱人都以存钱为愚蠢象征,商人怎么可能尾大不掉?从某种意义上说,给商人自己能对抗官府的错觉,让他们主动参与到国家大事之中,然后懂得存钱,才是对整个国家最有利的事。不过这些话只好闷在心里,嘴上不提。
“商道兴旺,物资便可流通,南北杂货互通有无,将整个大明国土做成一盘活棋。边关上的粮食,由商人运输,缺米的地方也可以让商人把粮食贩卖过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些地方没有米吃,一些地方却要把粮食烧掉。当然,朝廷在里面也要控制,这就是小侄说的官督。要督就要有本钱,小侄提议官收粮食,就是保证藏粮于国,藏富于民。国库当然需要钱,但是官府的风格世伯是知道的,钱存的一多,就有无数人眼热想把他们花掉。前朝的封桩钱,也没逃脱这种厄运。如今国用不足,积累些钱财自是应该,为了国库充盈之后,想要保住这笔钱,只怕花的心思气力更多。”
张居正点头道:“那事我想过了。不过那时候费心费力,总好过为了没钱发愁。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下一件事,官督总要有钱,想要藏粮于国,也要有钱买米,这部分钱财从哪里来?诚然,黄恩厚的赃款我可以做主留在江宁,修水利买粮食都够了,可是将来怎样?你的后任总不能光指望杀肥鹅,你得给他们想条路,也得给东南官场想条路。”
“这一点小侄想过了,不过开源节流四字。世伯管理官吏,节流上已经做到极致,下一步就是开源。”
张居正摇头道:“开海?你该不会也和那狂徒一样,想要大明水师去攻打诸夷,搞什么殖民?”
“无知妄语不值一提。海外封国难以遥制,云南一个黔国公,朝廷办起来都如履薄冰,若是海外之地,怎么保证为朝廷所用,二三锦衣携中旨一封,即可擒拿十万边军之主将。这种事在海外万不可得,我们不能给任何人造反的机会,海外封疆势必不可。但是除了海外封疆裂土,还有一个办法开源: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