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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林抱着他塞在怀里的白色小狗,傻愣愣地看着他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
这件事所造成的直接结果是,那日之后,从来不在意穿着的巫立即拥有了一辈子也穿不完的上等鞋袜衣衫。
眉林当然不会给慕容璟和做鞋。以他的身份,要是穿上自己做的鞋去上朝或者干什么,不惹人笑话才怪。以免他见到眼馋,她也不再轻易做针线活儿,于是每天就在苑中走走山上逛逛,想想以后要怎么办。
自始至终,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和他会有什么结果。以前都不能,如今自然更是不可能,虽然他的心思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他似乎已经不打算放开她,名分什么的,她自然是不计较的。只是以后真甘心就这样陪在他身边,看他娶别的女人吗?
眉林有些迷茫,前半生她都是忍耐过来的,难道以后还要继续忍耐?看着山下苍莽云雾,平生首次,她觉得难以抉择只因为他的温柔和悲伤!
“姑娘,有故人想要见你。”身后传来棣棠的声音,自她醒来后,棣棠便一直在旁边侍候,大约是以前在荆北曾侍候过她的缘故。
眉林微愕,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故人。因为骗过慕容璟和而被发配到南越之地历练的越秦是大家都见过的,以那小子的性子,哪里会等在下面。那么,又会是谁?
等在花厅里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是精心打扮过的,细细描绘过的眉眼,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衫虽然半新不旧,但看得出其实没穿过几次。
她一会儿坐,一会儿站,还不时扯扯衣裙理理头发,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
眉林站在厅外透过窗格看着她,开始还能强作冷静,但没多久心跳便越来越快,到得后来已如同雷鸣一般,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似乎察觉到人的注视,那妇人往窗子这边看来。眉林心口突了一下,慌忙往门走去,在进门前,脸上已经挂上了淡而平静的微笑。然而她这种平静并没能持续多久。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那妇人一见她进去,便把手一抹眼睛,哭着扑了上来。
眉林僵住,看着哭得眼泪鼻涕都往自己身上蹭的女人,鼻中嗅到廉价的脂粉味,额角不由各一阵一阵地抽疼起来,所有努力维持的平静顿时溃败一片。她扭头,想要询问棣棠或者其他什么人,却发现身后一人也无。
这算什么状况?
大抵是觉得她没什么反应,那妇人觉得自己一个人哭实在没有意思,慢慢地就收住了,但还是拿着手帕不时擦上两下眼睛,抽噎两声。
“请问你是?”忽略掉胸前湿淋淋的一片,眉林扶着妇人在椅子上坐下,才客气地问。虽然开始她有些预感,但现在却不确定起来。
“奴家春燕子,是你……”妇人拿绢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突然愣住,怔怔放下手绢,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来。然后,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左侧额角,轻轻摸上那粒红色小痣。
“花花儿……我的孩子……”她颤手摸上眉林的眉眼鼻唇,然后一把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娇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抖动着。
春花……春花……
眉林恍惚忆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声音这样叫着。原来,她喜欢春花,会特别喜欢荆北的春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迟疑地抬起手,她抱住春燕子的腰,眼睛干涩一片。
“想当年,你娘我也曾经是春满园的花魁。那些达官贵人,没有一个不拜在你娘的石榴裙下。”春燕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女儿显摆曾有的光鲜日子。
眉林笑吟吟地看着,听着,并没有不耐烦和厌恶。
“只是有了你后,就一日难挨一日了。”春燕子叹口气,脸上首次浮现沧桑之色,“我不是养不活你,只是在那种地方,你长大也不过是跟我一样,所以那时听说有贵人要收孩子去培养成手下,我想左右是活,不如让你去试试,再怎么坏也坏不过窑子。”
眉林嗯了声,还是笑着。
“你别怪我。”春燕子说。
“嗯。”眉林点头。
“你真不怪我?”春燕子挺直腰,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人不是很看得懂的女儿。
“不怪。”眉林摇头,还是笑,看着春燕子的眼中有着眷念孺慕之意。
春燕子松了口气,这才又兴奋起来,笑道:“你看,要是你一直跟着我,怎么能遇上这么好的姑爷?”
眉林正要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啊”的一声,皱眉道:“什么姑爷?”
春燕子笑睨了她一眼,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跟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次要不是姑爷找到为娘,这一辈子咱们娘俩儿只怕都见不上一面。”顿了顿,她眼中浮起满意得不得了的神色,赞道:“姑爷长得一表人才,对你又好,儿啊,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你见过他了?”眉林讶然,有些意外慕容璟和会见自己的母亲,但随即又黯然下来,“我和他只怕不成。”
春燕子呆住,一头雾水,“为啥?”
“他……他不是一般人。”眉林轻轻道,母亲必然不知道他是当今皇上,所以也没透露。
“不是一般人……”春燕子不解地重复了句,而后突然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眉林的额头。“你傻啊?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傻的闺女?什么叫不是一般人?他喜欢你对你好不就行了,你看到过谁有事没事去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费那么大的劲找娘的?管他什么一般人,你当普通的男人就好了,就能让你自在舒服了,那些男人什么都不懂,要见识没见识要眼光没眼光,你以为他们就不会三妻四妾不会嫌弃你的出生不会对你始乱终弃了?你个蠢丫头,气……气死老娘了……”
眉林被戳得连连后仰,却并没恼怒,反而“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突然伸手抱住妇人的腰,将脸埋进她的怀里,眼角湿润起来。
“娘。”大概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吧,被骂着,也被疼爱着,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
春燕子倏然止声,颤抖着将手放在女儿的头上。
这是自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喊娘。
自那日被母亲骂过后,眉林豁然开朗,心里再无丝毫不安迟疑。只是当慕容璟和出现时,她也没表现出感激或者欢喜之色,神色一如平时。看他眼中期待的光芒渐渐变黯,最后变成失落,她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恨不得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开。
假装跌倒,不出意外地被他接住,然后顺手偷偷摘下他腰上那个丑丑的香囊藏了起来。那不是为他做的,看他这样珍惜,她觉得心疼,所以用心重新做了一个,想等找到机会再给他。
慕容璟和早已养成没事的时候摸摸香囊的习惯,因此很快便发现香囊不见了,一时间人仰马翻,差点将整个苑子都翻转过来。
眉林没想到他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先是被镇住了,而后才反应过来,匆匆将他拉进房里,将做好的香囊塞进他手中。
那是一个石青色的香囊,也打着同心结,里面放着安神宁气的香草,无论是绣功还是编结都比上一个好上太多。
慕容璟和拿着那个香囊,先是不解,正想说自己找的不是这个,幸好反应得快,将差点脱口招祸的话给咽了下去。将那香囊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止不住地乐,而后突然发现在那香囊的内面,竟然绣着一个春字,一个璟字。
拇指轻轻摩挲过那两个字,他感到心脏怦怦跳着,喉结滚动了下,抬眼,正对上眉林有些忐忑有些紧张的笑脸,不由得回了个像哭一样的大大笑脸,然后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绝不负你。”他微微抬高头,声音沙哑地道。
眉林嗯了声,然后从他手中拿过香囊,给他系在腰上。
“你那个香囊是我拿了。”她解释,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事明说就好,她偏偏做得跟个贼似的,“那本是我自己做着玩儿的东西,又泡过水,还是不要了。”
看他似乎有些不舍,她又道:“你若喜欢,我以后常常给你做。”
慕容璟和于是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眉林探头看了眼外面仍在急急慌慌寻找香囊的侍仆们,于是推了他一把。慕容璟和会意,喊了声清宴,告诉他不用找了。
清宴眼尖,看到他腰间新的香囊,又见两人神色与常时不太一样,心中了然,笑着应后,便退了下去。
打发走清宴,院子里很快也安静下来,下人也都各司其职去了。
慕容璟和回头看向眉林,因为巫已经完全修复了她的身体。所以自从她醒来后,一日比一日看着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看,再也不像一年前那么瘦得吓人。
眉林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背过身去整理被翻乱的针线盒,却被他伸手从后面抱住。灼热的气息喷在耳根,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下。
“我已经让人在准备了,等秋天的时候,我就娶你过门。”慕容璟和在她耳边低声道,如同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而不是以帝王的口吻。
眉林微惊,不由得侧头,想要开口询问,却被他牢牢封住了唇。辗转反侧,良久,他才稍稍挪开,说:“我只会娶你一个妻子,朕的后宫里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眉林不由自主地抓紧他揽在腰上的手臂,低垂着眼,胸口急剧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在决定放开一切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想过他会娶她,更不敢奢望他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如今听他亲口说出,不由得像做梦一样,很有些不真实。
“但是……”慕容璟和又开口,将她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唤醒,正要自嘲地一笑,却听他继续道,“但是我等了你一年了,再也不想等下去。”说话间,他的大手偷偷覆上她的胸部,将自己话中的意图赤裸裸地表示了出来。
眉林的脸刷地红了,因他的话而生起的那些酸酸甜甜患得患失的感觉一下子全飞到了天外,恨恨地扒下他的狼爪,正想将人赶出门去,却不想会对上一双满是渴望眷念的眼,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那……那总得晚上吧。”她莫名地忸怩起来,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去看那双灼热得仿佛要将人吞下去的眼。
慕容璟和抿紧唇,似乎有些不情愿,但仍然点了点头,“你答允了,不许反悔。”事实上,他心里很乐,都乐得快开花了,他原本以为还要跟她磨叽一段时间才能如愿呢。
眉林嗯了声,暗忖就算她反悔,只怕他也不答应吧。回过神,想起另一事,道:“越秦……越秦也是想帮我,你别再跟他计较了。”
一听到越秦,慕容璟和就想起自己犯傻的那件事,不由得有些头痛。
“我没跟他计较,我其实想让他在外面历练一下,有人照看着,你别担心。等过几年,他有点作为了,我就把他调回京来。”他随口安慰眉林,见她露出释怀的笑,也松了口气。
眉林却不知道,等过几年,越秦大了,那个时候慕容璟和会更加不乐意越秦接近她。
结尾
大炎煌煌八百五十年,武帝中兴,史家评撰,称其为有史以来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代帝王。当然这传奇不仅仅是指他在有生之年统一了整块玄黄大陆,终结了其长久以来群雄割据、战火纷乱的分裂时代,还因为他铁血的手腕以及独断专行的行事作风。政事上种种独树一帜的做法就不提了,只是他为自己最宠信的司礼监总管大太监与一个男子赐婚以及终身只有一妻,这两件事便足以经久流传。
当然,慕容璟和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既然做了,当然就会有人评说,尤其还是坐在他这个位置。强者行之,弱者言之,世事素来如此。他想要拥有足够的自由,所以必须强大,很强大。所以,最终他敢公然挑战流传千年的礼教,让清宴尸鬼正大光明地成为眷属,也让他自己的女人不再受丝毫委屈。
若听到传奇二字,他必然是嗤之以鼻。他想若有哪个帝王也像他那样傻缺地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尸体闲晃几天,只怕也会成为传奇。传奇,换一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拥有着比常人更惨烈悲哀的人生。像他,像战神藏中王。少年时,他只恋眷驰骋沙场的快意,何尝去欣羡仰望过那个孤寡高寒的位置。至于藏中王,那个大炎的开国元勋藏中王……
那一日几人正在眠春苑的迎春花架下喝着茶下着棋说着话,巫突然道:“我要走了。”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看着众人茫然的样子,巫笑了。
“有人来找我了。”顿了顿,他看向慕容璟和,“说起来,那个人你也认识。”
那是一个体型高大魁伟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背上背着一把用布缠裹起来的长条形物体。他站在眠春苑的外面,面容朴拙冷峻,气度雄浑。
“我本是河源大地的巫。”巫说,清眸流光,带着追忆的幽远,“当时异族挑唆恶魔,制造出毁灭我子民的灾难,我以神力炼化灾难为蛊,蛊附竹竹枯,倚松松焦,我噬之入腹,使其与我同陷深眠。”
史书上并无河源大地的记载,因此他所说的过往,对在场诸人来说,无异于神话传说。但他的能力确实与世人大不相同,所以即便听不太懂,也皆未起轻慢疑虑之心。
“后某日,他的闯入唤醒了我的意识。我看他死于地穴中,怨气难消,便以己身之力将其魂魄束住,在那幽暗之地陪伴于我。直到你们到来,将蛊虫带走,我方得已复生。他眷念枯骨遗物,不舍离开,却没想到被你带了出来。”巫说你的时候,是看向慕容璟和的。
慕容璟和神色不动,他已经猜到男人是谁。那次他重返钟山石林,一是为了摸清从安阳到钟山的捷径,再来便是为了藏中王。他在藏中王身上找到了可号令兵道军的令符,这也是藏中王后嗣历代认定的东西,凡兵道令符在手者,藏道军皆可供其驱使。这也是为什么他能指使动从来就没外人能使唤得了的藏道军的原因。只是他没想到,藏中王的魂魄竟然附在上面,而后寄身于一个刚死之人的躯壳内,花了几年时间,直到魂魄与那躯壳完全融合之后,才来寻找巫。
这些东西听起来当真是天方夜谭,然而这世上神秘不可解的事又何尝少了?
看着两人并肩而去,渐渐消失在山樱蔓荆当中,慕容璟和突然伸手将眉林拉入怀,从后面紧紧抱住。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都没说一句话。没说曾经让他怨恨不甘的过往,也没追究慕容璟和动用他身上之物的事。他跟在巫的身边,如同一个沉默寡言的随从,而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花花儿,你知道圣祖他老人家的名讳吗?”慕容璟和咬着眉林的耳朵,悄声道。
眉林额角抽紧,伸手去推他的脸,“不知道!别叫我花花儿。”
慕容璟和嗯嗯两声,偏头躲过她的手,又凑了上去,继续道:“花花儿,我悄悄告诉你哦,圣祖他老人家单名是一个乾字。”
眉林手落空,又被他握住,人有些懵。
乾?慕容乾?
她想起那具尸骨前以刻骨之恨写的四个字,“乾贼害我”,难道……莫不是……她侧脸看向粘在她身上的男人,目光惊疑不定。
慕容璟和亲了亲她的额角,然后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按慕容璟和的推测,当年开国圣祖因藏中王功高盖主而心生忌惮,却又无法剥夺其兵权,所以设了一个毒计。密诏令其带人潜入石林剿灭胡族余孽,待其与内中人拼得你死我活之时,使人在石林外围纵毒火毒烟焚林,最终将两方人马一网打尽,也将石林变成无人敢入的毒地火烧场。此堪谓一石数鸟之计。
当然,以上都只是他的猜测,真正的事实只怕要深埋在那沉默男人的记忆中了。
“所以你才让我给他叩头?”眉林不觉打了个寒战,只觉帝王之心实在可怕。
慕容璟和抱紧她,嗯了声。那几个头,虽然有尊敬崇仰的成分在内,但最主要的还是为祖宗恕罪之意。也许藏中王都是知道的,加上看到他后来又亲手埋了那三具尸骨,所以才会容许自己动用那令牌收纳藏道军。
“那他方才……他会不会对你不利?”眉林想到男人深沉如海让人难测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担忧。
“谁知道。花花儿,你在担心我?”慕容璟和不仅不烦恼,反而显得很开心。
眉林沉默,片刻后突然道:“你还欠我一个情。”如非他提及往事,她都忘记了。
慕容璟和一怔,脑子急转,怕她提什么要远游扔下自己之类的话,然后笑吟吟地道:“说什么一个情两个情,我所有的情都是你的,你想不要都不行。”
无赖!眉林仰头看天,由得那人撒娇似的亲吻她的额角,脸上表情麻木一片。她早知道他有无数种方法理由来拒绝他不想做的事,就算真有凭据在手也是不行的。
鼻中充盈着他的气息,额上是他的温度,她的目光越来越温柔。
天上浮云浅浅,苑中花繁木茂,四野山峦婉秀,偶见人家。其实,这处也是极好的。
而有他在的地方,都是极好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