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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主任刚刚梳洗完,脸上带着夜间又赢了钱的一点喜气。他要到院中吸点新鲜空气。安闲地,手揣在袖口里,像采菊东篱下的诗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门口,他几乎被秦妙斋撞了个满怀。秦妙斋,大龙虾似的,往旁边一闪,照常往里走。他恨这个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块石头或一株树一样,只有不快,用不着什么客气与道歉。
丁主任,老练,安详,微笑地看着这位冒失的青年龙虾。“找谁呀?”他轻轻问了声。
秦妙斋稍一愣,没有搭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个画家。”
秦妙斋的耳朵仿佛是专为听这样的话的,猛地立住,向后转,几乎是喊叫地:“你说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迟顿了一下,还是笑着:“我说,你大概是个画家。”
“画家?画家?”龙虾一边问,一边往前凑,做着梦的眼睛居然瞪圆了。
丁先生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只啊啊了两声。
妙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热泪,口中的热涎喷到丁主任的脸上:“画家,我是——画家,你怎么知道?”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尽,像快要晕倒的样子,摇晃着,摸索着,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闭上了眼睛。
丁主任还笑着,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凑了两步。还没走到妙斋的身边,妙斋的眼睛睁开了。“告诉你,我还不仅是画家,而且是全能的艺术家!我都会!”说着,他立起来,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你是我的知己!你只要常常叫我艺术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谁?”
“我?”丁主任笑着回答,“小小园丁!”
“园丁?”
“我管着这座农场!”丁主任停住了笑。“你姓什么!”毫不客气地问。
“秦妙斋,艺术家秦妙斋。你记住,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开,艺术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
“哦!”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进了大厅,眼睛往四面一扫——壁上挂着些时人的字画。这些字画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恶。在丁主任眼中,它们都怪有个意思,至少是挂在这里总比四壁皆空强一些。不过,他也有个偏心眼,他顶爱那张长方的,石印的抗战门神爷,因为色彩鲜明,“真”有个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随着丁主任的眼,妙斋也看见了那些字画,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张抗战画上。当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时候,他觉到一阵恶心,像忽然要发痧似的,浑身的毛孔都像针儿刺着,出了点冷汗。定一定神,他扯着丁先生,扑向那张使他恶心的画儿去。发颤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战的小枪似的,指着那堆色彩:“这叫画?这叫画?用抗战来欺骗艺术,该杀!该杀!”不由分说,他把画儿扯了下来,极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国的抗战艺术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气。
来不及拦阻妙斋的动作,丁主任只说了一串口气不同的“唉”!
妙斋犹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地一扫:“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