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凶兽搏真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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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年 腊月廿七 帝京 大雪初晴

初建于四千年前的帝京,在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方圆不过二三里的小型市镇,因为某些风水上的原因,而被选中,成为整个帝治天下的中心。

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帝轩辕已亲自将之选中,并进行了第一波的改造,登基之后,他更檄令天下,尽起四方役夫,来将这里建设:高者削,低者填,洼者湮,郁者导。总计数百万的败族奴隶和应索役夫们劳作十年,才将这巨城规模初奠,据当时参与者的记载:仅只地基一项,为了满足帝轩辕”高视四海,君临万邦”的要求,原本较四方略显低洼的地面竟然尽被挖取四野土石垫起,较原先高出了将近十丈,而帝京中心建筑,帝者起居所在的长乐宫群,更是位于整个帝京的最高点,较之帝京外九门竟有三十丈高下之差。便与内禁四门相比,也高出了十一二丈之多。

承载长乐诸宫的高地,名为”乐游原”,本来只是一处略略高些的空地,因为风水上的选择而得到了承载数千年帝治根基的重任,被帝轩辕看中选定之后,一来嫌其高下不足,二来为身侧方士所说,欲要饵灭”潜龙藏穴”所在,竟下旨教将处于帝京南侧约百里的蜀龙山脉之主峰挖毁,取其厚土巨石植铺此处,生生建出了一处方圆数里,高数十丈的高地,据史载:仅此一项,即耗时三年,费民工百万。更为了诸多帝室房屋之建而将整个蜀龙山脉伐作童山。当时,在入京运路上,役者相继,死者仆地,哀怨泣声不绝于耳。仅以大夏书中极为保守的统计数目为据,在帝京根基完成的过程中,役工损耗也有将近四十万,而这,还没有将那些因为国灭族败,沦为奴隶,丧失掉了一切权利与尊严的各国遗民们的情况计入。

规模初成之后,帝轩辕更是不惜一切代价,倾心于构造他心目中这将千秋万世,永载帝业的”天下第一城”,所谓国家有移山之力,按照他的意旨:南之香木奇石,北之巨松赤土,西之美玉金铜,东之五色奇珍,皆如流水般被自天下嵬集,送入帝京,皆日四海诸姓之收藏精英,十数世剽掠所积,至此不能复保,尽皆输来此处,所谓”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人视之而不甚惜。”便是时人所记,正是当日奢况。

如此暴政,如此奢费,自是不会不激民愤:历时十年的建设过程中,大小规模的民变累记千次,却都是些乌合之众,面对那将天下成功统一的百战精兵,他们根本连三两日的抵抗也作不了,便被屠戮殆尽,委尸沟渠;来自民间与官场的反应也不是没有,有人指责说此乃”血染之城”,”不吉之所。”,又有人说”建一城而动摇天下,立一都而撼振国本,吾恐,城纵得立,而陛下不得居之。”只是,所有这些批评和反对却都没法动摇帝轩辕那如铁意志,而在所有进言者尽遭炮烙之后,更是四海皆喑,再没人敢于对帝轩辕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只是,讽刺的是,正如言者所预:帝轩辕虽以铁腕排除掉了一切反抗者,将帝京建立,却果然未能如愿看到它完工的那一天。在镇压与清洗中将精力大量消耗的他,在平定八王之乱后,便身染沉疴,并于轩辕十年辞世,未能亲见帝京竣工。在他梦想当中规划了多次,为这千秋巨城完工启门而筹备的盛大仪式,虽然还是如期举行,可,站在最高位,接受万民欢呼的帝者,却非他自己,而是他的次子,帝高阳。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被帝轩辕这无双巨人的盖世魄力压制的无法呼吸,官吏也好,民众也好,都早已渴望着宽松一些的世界,所以,在那仪式上,对以”厚存宽仁,德以载物”著称的帝高阳,所有的参与者都付出最为发自内心的激情,来向他欢呼膜拜。前一代的暴行,却助增了后一代的人望,在一个旁观者看来,这实是无比可笑和讽刺的事实。而后世的史家中,也的确有人以微笔评价,纪曰:”…(帝轩辕)以其刚健,佐帝(高阳)之德…”。

虽然”岐里姬家”的治世仅持续了一百六十年,只有其后的”英峰陈家”六百二十一年治世的不到四分之一,可,正如帝轩辕所制订的许多其它规则一样,帝京所在,也成为四千年帝姓统治的”共性”之一,四千年来,虽也有过帝者另修从都的事情,虽也有过被外敌迫立陪都的纪录,可,”帝京者,天子之都”的信条,却始终也为每个人所深信,成为”帝说”当中的律条之一。

四千年转眼一瞬,今日之帝京,较诸帝轩辕草创之时,早已不能相比:虽然高居乐游原上的长乐诸宫始终还是帝者居所,但在此之外,却又新增了长门,阿房,未奂,太和等四大宫群。原本内四外九,计十三禁门之名虽存,却早已扩充数倍,当年的外门所在,如今已然被括入内门禁城。如今的帝京,已是一座东西五十里,南北六十里,周长二百余里的巨大城市,常居者百万之多,分住在由十六条各阔一百二十步的官修大路分割出的诸多坊所之中,各司其职,安静的滋养支持着这天下第一巨城的脉动。

帝京中部偏北,以乐游原为中心,是边长十五里的禁宫,包括着长乐,长门,未央三大宫群及专供帝者及内宫食用的”稷土井所”,数量过万的宫女寺人武卫等等即是居于此中,服待和保护着那个他们可能一生一世都看不见一眼的人,那个”普天之下,莫非其土,率土之滨,其非其臣”的人。

时值腊月,大雪方盈,乐游原上的宫殿中,刺骨的寒意覆盖渗透了每个角落,纵然在炉中堆满着熊熊燃烧的兽炭,也还是难以尽驱那天地自然的肃杀之威。

宫群后部,有一座小殿,孤独的位于大片平铺金砖当中,看上去并不起眼,横匾上用墨点朱沙题了一行正楷,乃是”德合殿”三字,笔法从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却自有一种高贵不华之意。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三字乃是当初帝高阳的亲笔,取得乃是<正义>当中”德合五帝坐星者,称帝。”之意,四千年来皆为帝者读书议事之所,也不知有多少军国大事,多少生死成败是在此地所定。

深夜中,德合殿内不见半点火光,却有话声隐隐传出。

“…,此行所见,大概如此,伏请陛下圣裁。”

匍甸于地的,正是当日曾在塞上与敖复奇一会的火域遗舟,在他前方约五十步的地方,龙床横放,上面斜卧一人,虽然黑暗当中看不清楚模样,可,一种威严至使人不敢正视,使人没法直立的”感觉”,却在缓缓的自他身上释出,将这虽不算大,却也有百来步方圆的殿内空间完全控制。

“唔…”

沉吟着,他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而是慢慢转头,看向他右手的黑暗中,慢声道:”公公的意见呢?”

“咳,咳。”

咳嗽声中,一名老监身形慢慢自黑暗当中踱出,若老橘树皮般的脸上,皱纹堆积,将他的五官都挤到几乎看不出来,着的服色虽然简单,却缀有只有最高级的太监头领才能佩戴的标志。

听到这老监的咳嗽声,火域遗舟的身子动了一下,伏得更低。

做为帝少景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他原也有着”起身言事”之遇,可,一来,在宫中遁身多年的他深深明白:为人臣子者,对这些”殊遇”用得越多便越危险;二来,只要有得选择,他实是不想与这老监对视,不想看到他那双黯淡无神,终日微微眯着的眼睛。

六宫太监总管,仲公公,一名连帝少景本人也从来不会呼之姓名,只以”公公”两字敬称的老监。

他到底有多大,本名唤作什么,似乎已没人知道,即使是如火域遗舟这样的人物,也只知道这老监入宫已近百年,已先后服侍过了七代帝皇,虽然从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标明他曾发挥过什么作用,可黑暗当中,却有着无尽的传言,说:这名看似早濒油尽灯枯的老监,却在事实上监视和掌握着宫廷内外的一切阴谋与倾轧,而其中,更有不知多少争斗与血并本就是由他一手挑动,又默默收拾。

“那个人,他虽高居九重之上,却洞悉和操控着九地之下的一切阴谋与暗斗啊…”这样的评价,出自约十五年前,凤阳朱家家主,朱温之口。

十多年前的朱家,本是诸姓世家当中地位最隆,实力最广的一家,手掌军政重权。而当时的大正王朝,则正因为三果叛军的冲击而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当当时的帝皇,帝光统,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付于朱温,教其”摹军破贼”之时,”改朝换代”之议,已开始在许多角落中窃窃响起。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不知怎地,每一次三果军所冲击的地方,总是朱家的利益所在,每一次亡于阵前的宿臣大将,总是朱家阵线中的重镇干城,虽然在这过程中,朱家也逐渐培养出了新的力量,新的血液,可,似是贪恋利益而不知死活,总会有许多小姓世家和一些要职大员不知死活的来收买诱惑朱家人员,而另外几姓实力同样雄厚的高门世家,同样不甘坐视的开始尽其力量,一边钳制朱家,一边通过对三果军的攻击来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虽然朱家对此也早有预料的一一应对,可,内外交击之下,还是令其实力大损,元气渐削。

在这过程中,被大多数人目为几乎完全虚化的帝姓世家”开京赵家”并未受到太多重视,虽然在百姓和下层士绅中仍有极高号召力,可,在那些各拥实力的世家家主心中,那早已成了一个徒有荣光而无实权的符号,在他们的心目中,当务之急,是首先将其它对手击下,随后,逼迫帝姓易主那种事情,便仅只是一个手续问题而已。

…结果。

只数年时间,各大世家均被严重弱化,菁英大损,而与太平道结合,曾经席卷大半个夏国的三果叛军,也因为旷日持久的争斗和第一代首领的一一凋零而渐渐分崩,渐渐衰弱,其后果,便是谁也没法子去完成”最后一击”。

而,这时,黑水完颜家,便在一一个所有世家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历史舞台上。

本来散居于金州一带及项夷等异族地界的黑水完颜家,当时总共有族人三十万左右,几乎所有男子皆是军士,接受了帝者的册封赐姓,他们如恶狼般拥入中原,将早已陷入疲劳的三果叛军撕裂,吞杀,屠戮,而不知是误会还是什么,当黑水大军接近到朱家总堡时,他们更挥兵而入,将整个朱家大肆杀掠,历时三天三夜的血火之后,朱家的根基几乎完全被毁,当急怒攻心的朱温闻讯赶回时,面对他的,只有一个黑烟焦土绵延数里的惨酷废墟。愤极欲狂的他,在造表上告的同时,不听谋士所劝,召集所部军马,欲与完颜家黑水军决一死战,而结果,开战在即时,本来拥有数倍人马优势的朱家却因为九天降旨,而失去掉了所有的情报与补给,更被厉斥为”不识大体,自启战端。”导致士气低至冰点。结果,九里山一场血战,完颜家大获全胜,朱家全军尽墨,朱温重伤遭擒,被押解上京。虽然说,入京后,旋又蒙恩旨,尽赦其非,更严斥完颜家”肆意妄为,擅杀百姓”,赐朱家金帛等物,资其重建总堡,却未对完颜家进行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处罚,仅将其家主完颜千军”削爵两级,罚俸三年,以示警惩”。

也就是这时,暧昧已久的丘敖两家终于将态度表明,”儒圣”丘阳明,”龙武”敖复奇先后宣告天下,表示了对当今帝姓的忠诚与支持,更在不同场合展现了其惊世力量,如同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便将所有尚怀野心的世家之妄想彻底压碎,至此,前后持续了将近十年的帝姓危机终于告终,帝姓的统治重新得到巩固,曾经强大无匹的凤阳朱家,则糊里糊涂变做了地位低下的三流家族。沉沦至今。…而,据说,所有这一切谋划,便都是出自这”仲公公”的脑中。

边咳嗽,边慢慢捶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咳声平息,仲公公方慢声道:”回陛下,若依老奴所见呢,冲波小子,很可能就是张南巾等了几十年的人。”

“约莫六十年的安静之后,’不死者’,大概已经又转生来到我夏国土之上了…”

帝少景点点头,道:”就是说,你的看法,和文成王的想法一样。”

仲公公躬身道:”正…咳,咳咳…正是。”

帝少景淡淡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仲公公以手扪胸,止住咳声,道:”回陛下,老奴一向以为,传说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没法证实,而要击灭那些叛道的信心,便不妨先令其得着希望。”

帝少景以手支颐,沉吟道:”但,这样一来,巨门那边,便不大容易哄着那些道众了。”

仲公公两眼微睁,道:”回陛下,老奴以为,纵教巨门统住了,那也是完颜家的太平道,而非陛下的太平道。”

这句话似是说中帝少景心事,沉吟一下后,便道:”公公说得是。”又道:”益州。”

火域遗舟顿首道:”臣在。”

帝少景道:”你退下去,寻着张大学士,告诉他拟一道密旨,发交刑部,令捕拿太平道叛党两人,设重赏。”又笑道:”那两人模样谁也没你清楚,与刑部说明白些。”见火域遗舟答应欲退,忽又道:”还有,昨天,’那人’传话过来,对你这次西北之行极不满意,你知会慕先和巫峡一下,近日之内,你们几个别再离开帝京了,那人若当真起来,朕却护不得你们。”火域遗舟答应着去了,他方又向仲公公道:”冲波小子的事情,便先这般处置,至于那个自称’鬼谷伏龙’的小子,公公又怎样看?”

听到”鬼谷伏龙”几字时,仲公公那似是早已六情不动的脸上竟也抽搐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顿了一下,方才慢慢道:”回陛下,那小子初入完颜家,老奴便已教下面调取他的一应资料,只是被完颜千军在中间阻着,不大方便,真正有用的东西,并没搞到多少。但后来看他处事,亦只上人之姿,并未怎样放在心上。”

“可,从今次的事情来看,这厮,却着实不可小觑呢…”

帝少景闭目横卧,淡淡道:”文成王一向自负心机,却被这小子所算,替他火中取炭,最后一无所获,张南巾为人谨慎小心,行事必预其废,却被他使间安排,死得不明不白,若教公公布置,可有信心么?”

仲公公鼻翼掀动一下,只道:”势者,时也。”

帝少景微微一笑,道:”朕失礼了。”

他以皇帝之身,说话自责,那是何等事情。仲公公却似全不在乎,连跪拜谢恩也无,只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又道:”这几日来,老奴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自一开始,老奴便一直以为那小子只是自称的’鬼谷伏龙’,但,若果,他真得是’鬼谷伏龙’呢?”

帝少景呼吸之声忽重,却仍不睁眼,只缓缓道:”公公是说…”

仲公公面色不变,呼吸却也粗重了许多,道:”老奴以为,鬼谷门三千年来的传说,或许,真得到了实现的一天了…”

帝少景铮然开目,道:”既如此,公公以为该当如何?!”声音已急了许多。

仲公公摇摇头:”什么都没法做。”

“一出鬼谷,永难回头,老奴自九十五年前离开鬼谷之后,虽然竭尽心机,却总也没办法再找回鬼谷所在,当年如此,今日依旧如此。”

“从鬼谷那边,是什么线索也不会有的。”

帝少景微微蹙眉,道:”哦?”

仲公公道:”等罢,陛下。”

“我们还是等着看,等着看云台山上的反应罢。”

“那边的消息,自然也会传到山上,而紫薇小子如果对这事情认真的话,就绝对不会不理会他这个可能的’师弟’的。”

“便算他是真的’鬼谷伏龙’也好,若是紫薇小子认真要掂量他的话,他便没可能不露出任何破绽的将事情应付哪…”

帝少景沉思许久,终于道:”既如此,便依公公说得就是。”

又道:”那小子等了半夜,也该是召他进见的时候,公公虽然乏了,还是再撑一会罢。”

仲公公微微躬身道:”老奴遵旨。”复又慢慢移回黑暗当中,立于幄后。

帝少景伸展身躯,自龙床上缓缓站起,忽提高声音,喝道:”人来,掌灯!”声波如雷涌出,将德合殿四檐积雪凝冰震得片片碎落。

呼声未息,便见人头涌动:在德合殿外的满地冰雪中已跪候半夜的宫人们疾走而入,各司其职,不一时间,殿内已是炉火如春,宫灯高挑,两排十六支如童臂粗细的牛油大烛将殿内映得如同白昼,另有三排计九十九只的独脚油灯,都被点得旺了,置在龙床前五步的台阶上。又在两侧柱间将薄帏张起,都是些淡绿绛紫两色的薄纱,因刚刚挂上,还在轻轻摇晃,被灯光透过,折幻出许多光怪陆离的颜色与影子,衬得殿内如在梦境。

这些人都是熟极了的老宫人,手法干练,各司其职,彼此间全无说话,只是忙忙碌碌,就如一群来自异界的魅灵般,片刻间已将殿内布置完毕,也不停留,只跪下来,向着殿上叩了三个响头,便自起身,默然退下,只剩下一座灯高帏悬的德合殿,在那里默然待人。

灯光交映,终于将帝少景的样子照清。

帝少景,帝光统第三子,时年四十一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灯光下,照见他独立高阶上面,龙床之前。身披暗黄色绸袍,若神邸般俯视阶下,眼光深邃,如有所思,一口连腮络髯,黑浓粗硬,配上他那方如国字的脸庞,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派。他的身高较诸多数夏人都要高些,虽没有玄武那十尺巨躯,却也将近九尺,肩宽腰挺,身材极魁。腰间别了一管四尺方鞘,上绣滚龙锦纹,十分耀眼,却已是他身上唯一醒目的花纹。

这个人,他已用不着靠外在的锦饰来装点自己的存在了…

将转眼已又空无一人的大殿扫视一遍之后,他似是终于满意,沉声道:”宣英正觐见罢。”便听得”宣英正觐见”的喝声此起彼伏,被远远传了出去。

不一时间,便见一人自外面快步而入,直至殿中,方跪伏于地,沉声道:”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灯光下,只见他脸上那赤红色伤疤更显醒目,却不正是日前杀长夺位,豪取咸渭的英正?

十七天前,英正在英家十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上返回,凭籍”第十龙诀”之威,杀英异人,杀英穆英华阳自立,随后,他便立刻令族中文士修表入朝,只说是英异人等急病暴卒,求继家主之位并袭其爵,原本来说,他这奏表中虽然破绽百出,根本没法自圆其说,但一直以来,各大世家内部的权力争夺皆是在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规则下自行运作,特别是近三十年来,只要世家内部已达成一致的造表上启,对分据各地的世家已渐渐失去控制的帝者极少有过驳回的先例,但,这一次,极为奇怪的,帝京却未做出任何回应,在焦急忐忑的半月等待之后,英正等来的却是一纸诏书,一纸辞意含混不清,只令他进京面圣的诏书。

随后,便是这大雪之夜,在苦侯了六个时辰之后,在几乎因焦躁和担忧而暴走时,英正才终于等到了那令他觐见的命令。可,在礼毕之后,帝少景却似是又忘了他的存在,默默平视远方,视线自英正的头上掠过,自敞开的殿门中扑出,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他妈的…)

天子之威,难卜前程,令这一向桀傲不逊的暴兽也必须低头,必须表现出他的”尊重”和”服从”,但,在他的心中,却实在难说对这阶上帝者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尊重。

…甚至,因为某些深埋内心,未曾对任何人明言过的理由,此刻的他,更想做得事情,是冲上高阶,将那看似威不可侵的帝者扑击,撕杀,充分享受让他的滚烫热血洒落在自己面上的爽快感受。而若非顾忌到黑暗当中那些自己没法判明的气息,和对传言中关于帝少景实力的种种渲染,他更可能在甫一踏入殿内时便如此发难。

此时,帝少景终于开口。却是,令英正心骇欲裂的问责!

“英正,汝可知罪!”

大惊之下,浑忘礼仪,英正急抬首,方待开口自辩时,却被帝少景如有实质的两道眼光投在脸上,那目光似有魔力,竟令他连连咽了几口口水,却硬是说不出话!

冷笑着,帝少景缓缓坐下,斜倚在龙床上面,目光斜斜,看向殿角,再不理会英正,但一言一辞,却未见半点缓和。

“英正,十七天前,你当着众多英家子弟,虐杀家主英异人,夺位自立。”

“虽然世家内部权力的更迭向来也都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去在律法的’范围’之外行事,但,英异人,他在被你杀死之时,却还奉有一道密旨,一道他未来及办成的密旨。”

“误朕之事,依律,可杀。”

“杀”字出口,英正身子剧震,只觉这深沉大殿上似是忽地阴森十倍,寒浸十倍,那些自殿顶高挂至地的淡绿垂缦,似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推动,全都轻轻颤抖起来。

颤抖中,自有一种非人间习见的怪异韵律暗蕴,英正虽未正视,却已觉心中如铁灌铅坠,四肢皆酸。

犹似,多年以前。

一个雪夜。

那夜,他也曾周身如缚,跪伏于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一笑而谢,若千载含苞,却只有份吐香半夕的天外奇葩。

“但,陛下!”

本非舌辩之士,英正并不谙于折冲面争之术,更为这诡重气氛所慑,并未注意去听帝少景说话中的每个细节,连本来商定的说辞也都忘却的他,自是发现不了”可杀”与”当杀”间的细微差别。

目光闪漫,却未放过阶下五十步外的英正的每个动作,帝少景嘴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吁出口气,竟然连眼也闭上,口中淡淡道:”

“依律,可杀,只是。”

“只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本爱才之心,雅不愿见能者空涂。”

“站起来,向前走。”

“若能走朕到身前五步之内,赦尔无罪。”

顿了顿,似是感觉到英正心中的震惊与迷惑,帝少景淡淡道:”君无戏言。”

四字出口,如雷动九宵,将英正惊醒,也将他的战意与傲气唤起。

(他妈的,欺人太甚!)

竟连谢恩说话也无,英正膝下发力,一弹而起,立如拔天石峰,其势,可当天威不夺。虽未刻意发力,脚下金砖却已被震如沙粉。

昂然抬头,英正却见,帝少景仍未睁眼,仍是以手支颐,斜倚龙床之上,只低声道:”来。”

望着眼前那幽深的长殿,看着那正支颐沉思的瞑目帝者,英正,忽地感到一阵心悸。

一种一向只在自己的山林中掠食的恶狼初次走入草原,见着雄狮猛象时的心悸。

但,英正,却从不以为自已”只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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