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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雪夜行人稀少,就连往常要在街巷奔走到深夜的马车夫们,也因天黑路滑早早收了工,更显得城中格外幽静。
在这满城安宁的氛围中,称得上热闹的地方,或许少不了得算上坐落在森严皇宫后殿的,那间秘不透风的南书房。
平日灯火通明的皇家书房里此刻竟是漆黑一片,唯一光源来自内墙正中间悬挂的那道银白幕布。幕布上放映着的赫然正是岩城佣兵大会的预赛现场,只是看那自上而下笼罩了小半赛场的宽广视角,还有近在咫尺的喝彩喧闹声,恐怕这卷录影并非出自官方,而是由人暗中摄录下的。
帝国的主宰者,皇帝——辛·欧德文正安坐在对面木靠椅上,手里捏了杯翻着热气的清茶,面含笑意,颇为专注地看着幕布上闪现出的决斗身影。
这影像的摄录手法很不专业,画面光线略偏暗黄,视角又取得太远,甚至连选手们的面孔都瞧不甚清晰,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人声干扰,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件合格的作品。
不过皇帝却依然看得入神,几乎连眼睛都不眨。每到选手分出胜败后,他也跟着或点头或摇头,轻声评论几句,似乎那些平凡身影中藏着某样东西,竟令这位几乎无所不有的一国至尊都为之深深吸引。
但如此沉迷的状态并未能持续多久。随着八声低沉钟鸣在房内响过,墙角那台新式放映机的开关突然被人拨下,银幕上的画面自是戛然中断了。明黄色光芒再次从他身后的魔能立灯亮起,叶迟上校穿着一尘不染的墨绿军服,无声无息走向那张幕布,拉动坠链将它渐渐升到天顶。
好好的兴致被人无端打扰,皇帝嘴角的笑容瞬间敛去了,将茶杯往书桌上重重一放,对着那碍事者的背影斥道:“你可真会扫兴!”
军官却没半字回复,挂好幕布后又将链坠重新扣在墙上,径自回到桌旁打开个三层套里的保温木盒,从中取出依旧滚烫的药用眼罩,往皇帝身边一递。
他充耳未闻的态度让辛越发不快,不愿伸手去接,眯着细长凤眼直盯住对面空荡荡的墙壁,抬指轻轻一点。操控金属的神力灰光闪过后,被军官扣好的链坠自动弹了出来,失去固定物的幕布也重又垂下,遮住了整面墙。紧跟着他又一弹指,似拨动琴弦般打开了身后放映机的开关,跃动中的画面再次显现于银幕之上。
虽然因为魔力灯明晃晃的映照,幕布上的影像更难分辨,但皇帝还是重又翘起了嘴角,似有得色,却没想眼前忽然就是一黑。热烘烘掺了草药的眼罩直接盖住了他的脸,再被军官有力的双手往脑后一绑,这下总算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叶迟不由分说给他戴好眼罩,盖紧保温木盒后再回头一瞥。皇帝正板着一张脸,控制十几个弹珠大的铁球在木椅扶手周围不停环绕,借以发泄心中不满。
他丝毫不以为意,晚上八点是皇帝自己定下做眼部治疗的时间,既然说定了,就该遵循。不过,他看着那些转得快如闪电的铁球,又顿了片刻,终于还是收回了想要关掉吵闹放映机的手。
两人都默不出声,房间里依旧只有乱糟糟的呼喝在回荡。直到影片走向结束,人声渐渐隐去,皇帝才终于压下了怒气,挥手散掉身周飞旋的铁球,点指在木椅扶手上轻敲了几下,自言自语般感慨:“这摄录机还真是奇妙无双,竟真如身临其境一般。早知如此,要能让云不亦在岩城多待几天,再录几分影像回来就好了。”
他似乎忘了正是自己突然急召,才使那位密探首领不得不中途离场,言语中甚是惋惜。军官却还是手扶剑柄漠然立在桌旁,只字未应。
皇帝独自抒发了一番体会,身旁却连个搭茬的也没有,顿觉无趣。他也晓得这老友从不与人闲聊,抬手扶了扶被密封药物烫到热气氤氲的眼罩,挥手变出把铁扇,一边摇着散热,一边问起正事来:“南边可有新消息来么?”
“并无。”军官惜字如金地低声回复。
“……拖了近一周了,若还寻不着线索,就让他们回来,省得叫人发现惹出事端。”
“嗯……”
太子遇袭之事在朝堂上引发了一场风波。皇帝虽然表面不声不响,却第一时间调动了大批暗探和圣塔巡查员赶赴现场,想要查出点蛛丝马迹,只是目前看来,结果颇为令人失望。
“对了,明日再派人去学院查查界海的宿舍……”辛回想起刚才那银幕中间隐约显出的几个身影,不由皱了眉头,“我总觉太巧合,这少年正是自那渔村而来,会否也和此事有所牵连?”
叶迟未作回答,皇帝便知他也下不了定论,摇着铁扇陷入深思。
界海是大祭司冕下亲口承认的小徒弟,自然也就成了皇室需要着重看顾的对象。有关他的一切身份经历都早已被做成案卷,摆到了南书房的秘库中。这外国少年看似寻常,却仍有些让人费解的神秘之处。皇帝至今还琢磨不透,舜与这少年明明毫不相干,怎么就能成了好友,甚至连大祭司冕下都对他青眼有加……
说到大祭司,皇帝心中更泛出了诡异的不真实感。界海莫名在学院广场消失已堪称离奇,而那位冕下对此的反应就更让人捉摸不透。
起先是毫不犹豫离京寻找,似乎极看重此事,可依方才影像中所见,遇到那少年后,冕下却又没带人回圣塔接受公开讯问,反倒留在岩城参加了佣兵大会,似要指点他修行……如此关爱照拂,真让皇帝觉得匪夷所思。
圣玄之力固然少见,但在圣塔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却也不乏记录,之前可从没见过冕下会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啊……
想到圣玄之力,皇帝又记起一桩私事,身旁人可也有个曾修习过这玄奥神力的亲戚。虽然被眼罩遮住了视线,他还是微微偏过头,朝叶迟方向问道:“叶彤情况如何?还是好不了吗?”
“嗯……”军官一成不变的回答中丝毫没有情绪起伏。
“你这位姨母,也是苦命人……”皇帝却稍有些伤感,举高铁扇往眼罩前轻轻摇了几下,又叹了口气,“送她回云安吧,故乡水土,说不定能好转些。”
军官一言不发,辛自知他早已记在心里,摇摇扇子又想到他那偷偷摸摸回京却不来宫中禀报的小徒弟,顺口问了一句:“尽远还呆在冰泉酒店里?”
“嗯……”
“回来一周了也不入宫述职,把朝廷公文当做儿戏不成?”皇帝把扇子啪的一收,脸上露出了几许不快,“找人去叫他过来,南岛之事除了他谁还知晓?前后经过,总得跟朕说个明白。”
军官没有作声,似在考虑着什么。皇帝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又想起自己那回京后同样不曾来宫中探问过的儿子,更觉胸口发堵,又翻开铁扇摇了几下,紧跟着嘱咐道:“把舜也叫来……这两个小子怎么回事,一个愁眉苦脸,一个躲躲藏藏,有什么话索性就当面说个清楚。”
“嗯……”叶迟这才应声。
皇帝稍稍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是觉得这两人都为当事者,一人受责不公平,非得二人同罪才算应该!他极少见到老友如此计较的样子,郁气顿时解了一半,忍不住摇头失笑:“就你心疼他,他可不知道你的好。”
军官沉默以对,辛也没再揶揄他,摇着扇子回想起悠悠往事,渐渐地就有些发怔。在这仿若无人的密室里,他耳边只听到声声不断的秒针齿轮,手中摇动的扇子也被如泥沙沉积的思绪渐渐拖慢,最后终于停住了。
他僵坐在木椅上发楞,不知想起了什么,良久后终于挪动手指一片一片合起扇面,略带些疲惫地一声长叹:“难为你了……”
这话无头无脑,实在让人无法领会。但军官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仍不作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桌上那保温木盒,雕像般的脸庞上似有划过一线淡淡愁绪,却又快若流星,转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夜色渐深。
皇城外靠东侧那片较为低矮的朱漆楼阁便是太子行宫。和以黑沉乌木修筑的皇宫不同,东宫的整体色调要鲜明许多。朱红的枋柱拱檐,配上暗金色琉璃瓦,寓意着将升的朝阳,透着勃勃生机。
大雪自阴云中纷纷摇落,盖得房檐上下都是一片白花花的幽光,被四处悬挂的白纸风灯一照,更映出凄清冷意。在这莹莹夜色中,唯有那敞开着的正殿门前似火焰喷涌的暖光,才能稍许遏制住寒风中肆无忌惮的雪花。
大殿四角的铜火盆里都烧着赤红香炭,直将这湿冷冬夜烘成了暖春。正中央摆了张矮方桌,设了几副酒具,三人围着方桌跪坐,一边瞧着大门外飘忽若现的白雪,一边饮酒,自有别样的风雅趣味。
正对大门的主位坐着一身黑色宫袍的太子舜。虽然身为今日聚会的发起者,但他却因心绪不佳,根本无心照顾宾客,只顾盯着面前那粉瓷小杯里一口未动的清酒,脸上似寒冰沉水,透不出半点笑意。
在他左手边,水修士菱披着红艳艳的彩花丝裙斜靠在桌旁,摇动纤纤细指,来回数着桌上那十余个大小酒瓶。每到停下时便有团水球从瓶中自动跳出,颤颤悠悠划过,落进她微微浅笑的嘴中,最后在脸颊浸出一抹绯红。
她对面是个身穿雪白长袍的俊俏男子,看着约莫二十六七岁,剑眉柳目,颇有英气,面颊不似寻常楻国人那般细润,稍有些风吹日晒的粗糙麦色。在他身侧立着个半人高的桐油木柜,存满样式各异的矮口瓶。他时而从瓶中倒出些不明药液,加入面前那宽口酒碗中,端起便一饮而尽,姿态甚为豪迈。
一桌人都各顾各的不出声,只听屋外北风打着旋地吹,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这三人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