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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锡兵无数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踩雷区。王汀参与案件侦破调查这件事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雷区。更何况,这桩案子隐隐约约地牵涉到了她的家人。他清了清嗓子,耐着性子劝说自己的女友:“交给我处理好吗?这件事,我来跟进。”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小兵兵都忍不住主动跟王小敏说话,好替自己的主人辩解:“我主人是警察哎,破案是警察的事情。你主人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应该交给警察来处理。”
王小敏立刻跳脚:“可是警察到现在也没有调查出事情的真相来,哪里有我主人厉害!”
小兵兵正要反唇相讥的时候,周锡兵开了口:“王汀,相信我一次,好吗?这件事,我来解决。”
王汀微微地吁了口气,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你打算从哪方面入手?”
周锡兵糊弄不了女友。拥有一位聪明而冷静的女友,对男人而言,总是喜忧参半。他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一边写,一边念给女友听:“从郑妍的母亲入手。既然郑妍的生父身份存谜,那么先弄清楚这件事。她的出身成长情况,以及她是如何认识老陶与老郑的,几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我都会去调查。”
他原本疑惑郑妍的母亲为什么无差别攻击中竟然会漏了嫌疑最大的老陶。毕竟,这个人因为绑架幼女,刚刚才从监狱中刑满释放出来。如果老陶是郑妍的父亲的话,那么郑母的反应就说的通了。老陶没有必要绑架自己的女儿。
“就这些吗?”轻轻的叹息声从话筒中传出来,王汀似乎并不满意男周锡兵的表现,若有若无的失望即使隔着半个城市,周锡兵依然能够从话音中感受出来。
他轻咳了一声,安慰王汀道:“先一件件的调查,说不定这个过程中有新的发现。”
沉默再一次笼罩在这对情侣之间。王汀不吭声,周锡兵就只能试图拔掉梗在两人间的那根刺:“你放心,我会好好调查这件事的。”
轻轻的叹息声再一次响起,这回王汀没有回避,而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你还需要调查,当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
据说真正的利刃看上去朴实无华,丝毫不会寒光四射,但一刀切下去,削金断铁。
周锡兵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女友:“你不要想那么多。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王汀却跟没有听到他的安慰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原本我已经忘的差不多了。都过去十几年了,我真的不愿意再回想这件事。但是他又出现了。当年,老陶给我爸写的那封信,你知道该怎么办,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我一直以为老陶是在逼我爸想办法赶紧给他筹钱。可是后来我爸迟迟没给钱,老陶竟然也没有想办法催促我爸,或者是采取其他行动。我曾经以为是老陶发现我已经报警了,为了躲避警方的调查才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回想起来,我选择报警这件事是不是出乎了老陶的预料。他给我爸留的那封信实际上已经交代了我妹妹的去向。”
“王汀。”周锡兵匆匆忙忙打断了女友的话。他一直在回避,努力让女友转移方向不再去想的禁忌,终于还是被她主动提了起来。
他从女友口中断断续续知晓了当年发生在王函身上的绑架案时,最大的疑惑就是那封语焉不详的勒索信。一般绑匪都会态度鲜明地提出自己索要赎金的金额,而不是这样跟打哑谜一样。老陶究竟在跟王汀父亲暗示什么?周锡兵甚至想过,如果不是王汀发现妹妹失踪的第一时刻就选择报警的话,那么当年的那桩案子究竟会怎样定性也许都难说。
绝大部分情况下,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发现十岁的妹妹失踪以后,首先的求助对象都是父母。孩子对父母有种天然的依赖。可惜老陶大概没预料到,王函的出生在某种程度上迫使王汀过早成熟独立了,她选择了第一时间报警,然后才通知远在国外的父母。
“我一直以为那是勒索信。可是如果换个角度看,那有没有可能是他写给我爸的解释或者说是威胁信?”
王汀的声音依然平静到不可思议。她述说着往事,仿佛她嘴里谈论的人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完全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剖析这个问题。周锡兵记得王汀曾经跟他自我调侃过,她个性中的冷淡非常适合学医,因为够漠然。
老陶发现了警方在满世界地寻找王函,所以慌了。王汀的父母已经去了国外。为了躲债,他们切断了跟朋友们的联系。老陶一时半会儿联络不上王汀的父亲,所以才将信件投递到王汀的学校。他清楚王汀肯定会拆看信件,所以不能在信里头说的太清楚,只能语焉不详地写下:你知道该怎么办。
多年以后,差不多内容的信件被塞到了郑妍母亲的手中。所以她惊慌失措了,她完全陷入了疯狂。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多年前的事情重演。
这些事一点点地出现在王汀脑海中时,王汀也惊讶自己竟然会这样镇定。她一字一句地述说着自己的猜测与分析,居然没有颤抖,也没有哭泣。也许所有的情绪的爆发都要在特定的时机内。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再澎湃激昂的情绪也会被时间磨成平平展展的一面镜子,看到了,噢,原来是这样。
“王汀。”周锡兵又一次喊了女友的名字,非常肯定地跟她强调,“你父亲很爱你们。”
“我知道。”王汀轻轻地笑出了声,出奇的平静,“不然的话,也许王函早就不在了。”
她清楚地明白,没有人能够禁得住放在显微镜下一寸一寸的细看。每个人身上都藏着无数的秘密,甚至连身负秘密的人自己都疑惑,究竟怀揣了多少秘密。她微微叹了口气,人躲在被窝中,轻声道:“我没怪过我爸,我也没有怨恨过他。”
甚至连多年前的那一记耳光,她也早在时光的流逝中释然了。人都这样,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心情好的时候,阴天也是清朗舒爽的一天。心情糟糕的时候,看谁都不顺眼。有多少孩子挨打真正是因为他们罪无可恕?他们挨打的时候通常都是父母情绪最糟糕的那一刻。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弱小的孩子就成了最理所当然的发泄口,可以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发泄。
王汀不想再批判父亲。尤其在多年后,她已经长大成.人,而父亲也苍老衰弱的时候。她更加像一个冷眼旁观的人,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怨恨早已消失在时光的流淌中,维系着的只剩下复杂难言的亲情。
她再一次吁了口气,在周锡兵沉吟着该怎样安慰她的时候,抢先说了话:“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那片压在她十七岁后成长天空中的乌云,几乎要将她摧毁掉的乌云,她有权利知道乌云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她不想去报复谁,她只是想替十七岁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那沉重的心理负担,是不是真的该由那个正上高三,备战高考的女孩来承受?
“王汀。”周锡兵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沉吟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只能叹了口气,“这些,你可以等下班后再跟我讲的。”起码,那个时候,他可以伸手抱一抱她。
“无所谓,反正都是说了。”王汀的语气听上去颇为轻松,然而她自己却清楚,如果面对着周锡兵,她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因为害怕自己会哭,所以她宁可什么都不说。
两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周锡兵思考了片刻,终于开了口:“我来调查这件事。”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别再多想了。”
怀疑自己的父亲,对王汀而言,应当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她虽然个性独立,并不怎么恋家。可是周锡兵也清楚地看到了,变天的时候她会打电话回家叮嘱父母注意身体,尤其是父亲的血压,天一冷,心血管疾病就容易发。她爱自己的父母。也许她不会像一般的女儿一样冲着父母撒娇,可她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父母,维系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王汀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也许是我疑心生暗鬼。我总觉得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爸的身体每况愈下了。我妈说他睡眠不好,睡不好血压更加控制不好,反复恶性循环。我想,其实这些年他心里头也很不好受吧。”
发生在十岁的王函身上的那桩绑架案,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强行改变了王家人的生活轨迹。没有谁真正意义上幸免于难,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父亲的苍老衰弱,除了大自然与生俱来的规律之外,是不是也与她的心境相关?王汀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然而生而为人,她却无法控制住自己。
“我爸爸,知道老陶、老郑跟郑妍母亲之间的关系吗?我爸爸,到底知不知道那句‘你知道该怎么办’真正的意思?”王汀又一次忍不住强调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周锡兵“嗯”了一声,郑重其事道:“我会好好调查这件事的。你好好睡一觉,不要再多想了。”
通话结束以后,王小敏瑟瑟发抖:“王……王汀,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爸爸知道王函绑架的事情?”
因为藏在被子当中,值班室里头只有王汀躺着的床听到了整个通话内容。承载过无数人间分量的床板急忙打断了王小敏的话:“好了,王汀已经很累了,让她睡觉吧。周警官不是说他来调查吗?你要相信警察。”
王小敏茫然地“噢”了一声,乖乖地被王汀关机睡觉了。嗯,它要当一个懂事的手机宝宝。
王汀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她一直都有睡前不能存着心事的习惯,否则一夜都睡不好。没想到,这一晚睡眠却来得又急又快。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她却觉得睡了还不如不睡。这一夜当中,十多年前的事情在她脑海中反复不停地回闪着。她甚至清楚地将那封投递到她学校的信件拆开了好几次,每一次那句“你知道该怎么办”都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直到她走到食堂吃早餐的时候,王汀的眼睛依然干涩而酸胀。食堂里头只有寥寥数人,打饭的师傅还嘲笑了一句她:“别仗着年轻就熬夜,看看你这黑眼圈噢,快赶上大熊猫了。”
“怎么,没睡好?”王汀还没有来得及从神思恍惚中反应过来打饭师傅的话,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她端着羊肉粉丝汤的手一抖,差点儿没打翻了汤碗。
余磊慌忙伸手上来扶,笑了一声:“至于吗?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所以才这么心虚啊。”
王汀没好气道:“你试试重感冒去,我能活着爬起来上食堂吃饭就不错了。”
因为没睡好,她整个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不用装都能让人看出不舒服来。余磊看了眼她碗里头的羊肉片,笑了:“王医生啊,你这样会让人怀疑你的专业性的。感冒了还喝羊肉汤?怎么着也该是清粥配小菜吧。”
王汀神色倦怠,声音也哑哑的:“你这就不懂了吧。风寒感冒最重要的是要把汗给发出来,喝羊肉汤暖身子正好。”
王小敏一觉醒来,早就忘了昨晚上纠结的事,开始斗志昂扬地大声问厨房的燃气灶跟洗水池还有循环风系统:“他们有没有在王汀的碗里头放什么东西啊?”
红白案操作台先喊了起来:“你放心,我们一直盯着呢。哼!这个坏人,要是敢欺负我们王汀,就让他踩着香蕉皮摔死!”
王汀伸手摸了摸王小敏,当着余磊的面也毫不避讳地拿出它,笑着对屏幕道:“来来来,吃不了让你看一看,上好的羊肉汤。”说着,她又转过脸来咳嗽了两声。
余磊赶紧递上面纸,目光从王小敏的屏幕上一晃而过。那只电子小猫正在摇头晃脑地冲着他卖萌。
王小敏哼哼唧唧,看什么看,这只小猫是王汀给它养的,它才不让坏人看呢!
余磊的目光一触即收,笑着道:“你还真是喜欢这只小猫啊。王汀,你这种行为算得上是母爱爆棚了吧。怎么,已经打算要孩子了?”
王汀又拿面纸捂着嘴巴咳嗽了起来,过了足足有十秒钟,她才缓过来,鼻音听上去相当重:“是有这个计划。再过几年我就高龄产妇了,生孩子的风险系数会提高。”
整个职工餐厅连着后厨的固定资产全都沸腾起来:“天啦!王汀要生小宝宝了。小宝宝肯定也能跟我们说话。”
余磊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了王汀脸上,表情认真了起来:“你认真的?”
王汀喝了口羊肉汤,又开始抽面子挡着鼻子,声音依旧沙哑:“这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有计划就准备呗。”
她早晨起得晚,此时餐厅里头其他人已经陆续吃完了早饭离开了,只剩下她跟余磊面对面吃羊肉粉丝汤。
余磊放下了筷子,神情颇为严肃:“你不打算再拼两年事业了?趁着现在机会好,你拼一拼,等过个两三年升到正科的位置上了,你再要孩子不迟。”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不用我说了吧,设备科的科长没两年就要退居二线了。你不把握好这个机会的话,想再找位置,就不容易了。”
王汀没有吭声,似乎被热气腾腾的粉丝汤一熏,她愈发容易流鼻涕了。面纸一张接着一张被她抽出来,放在鼻子上。她的声音从面纸底下传出来也瓮瓮的:“再说吧。装修婚房筹备婚礼还有备孕都需要时间,走一步看一步。我还得事先调理好身体。”
“王汀,不管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反正在我这儿,我当你是自己人。我跟你说的也是心里话。别急,趁着年轻好好拼一拼。上了正科以后,起码你手里头有的是实权。”也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说出的话过于露骨了,余磊轻咳了一声,呼呼啦啦地吃了一大口粉丝,等灌下好几口汤也没听到王汀的回应后,他才又一次开了口,“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周警官那边,他要是真尊重你,想你好,就该支持你。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跟了他,从事业助益角度上讲,你吃了大亏。”
“余磊。”王汀放下了手中的面纸,声音没有提高,却让人不得不正视她说的话,“人各有志。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规划,关于职业和家庭,我并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余磊自嘲地笑了笑:“行,算我多嘴。”
餐厅的电视机没有跟正常工作日一样放新闻,而是换到了一个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一部好莱坞老片子《101忠犬》。电视画面中,打扮得巫婆一样梅丽尔·斯特里普正翘着手指头训斥女主角也是她的助理:“看看,婚姻毁掉了多少独立的女性。”
余磊的笑声放大了,他看上去为这微妙的赞同而洋洋得意。
王汀舀了一勺子羊肉汤递进嘴巴中,慢慢咽下去之后,才将目光放到了余磊身上:“稳一点吧。”
余磊的眼神深了一些,他慢条斯理地跳着粉丝汤里头的羊杂,轻声道:“什么意思?”
“低调,别张扬。”因为睡眠不佳,王汀的眼泡有点儿浮肿,她不得不费力地睁大了点儿眼睛,“你已经够显眼的了,别搞得所有人眼睛都摆在你身上。毕竟——”她压低了一点儿声音,“肖局长刚起来,而你,现在准女婿的那个准字还没有去掉。儿媳妇不是女儿,同样的女婿最多算半个儿。”
余磊沉默了,目光一直落在王汀的脸上没有转移开。他现在不能完全笃定王汀是出于朋友的关心才对他说的这些话,还是单纯地认为他并不是最合适的伙伴人选。他放下了筷子,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话一说出口,余磊就知道在这一局当中,他已经失了先机。原本他的局面要比王汀好,他握了一手好牌,然而此刻掌控局面的人却成了王汀。对,因为王汀可以不在乎。这也是一种隐形的性别优势。身为女性,王汀可以有十成十的理由退居家庭,而整个社会都会支持她的决定。但作为从一无所有开始的余磊,却没有这样悠闲自在的底气,他半秒钟都不能松懈。
比起余磊,王汀显得厚道多了,起码她没有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的得意,而是轻轻叹了口气:“稳扎稳打,低调行事吧。自古都是枪打出头鸟,我们都已经冒出过一回头了。你见过哪个系统欢迎刺儿头?即使嘴上说年轻人要锐意进取,实际上不过是秋后算账而已。余磊,我并不希望你是最后那个被拎出来的替罪羊。女婿,不是儿子。”
余磊的瞳孔微微往回缩,似乎在考量王汀说的话。后者微微笑了:“也许我天生胆小,小心驶得万年船,总不会错的。”
王小敏在口袋里头不耐烦起来:“王汀,你干嘛要跟他说这么多话啊。关你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