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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被利仓带到幕府时,黑夫正坐在帐幕里吃瓜……
五月中的长沙郡正是最热的时候,大热天的,黑夫只穿着短打,跪坐在案几后,右手摇着蒲扇,左手则拿着一块瓜大嚼。
瓜当然不是西瓜,而是传到中原已有好几千年的甜瓜,与它还在西域的近亲哈密瓜略有不同,皮薄,瓤白,籽小而多,瓜肉只有淡淡的甜。
吃甜瓜时,人们会把籽丢掉,这些籽只要落在土地上,不论干湿冷热,但凡人类能过得不错的地方,它都能发芽生长,所以不论中原还是江南,都十分常见。
陆贾上前一步:“下吏拜见君侯,恭贺君侯平三军之怨,谢君侯卓拔之恩!”
砍了贾和脑袋后,黑夫将陆贾任命为主簿,相当于大将军的文秘,骤然高升,虽然这并非陆贾所求,但却无法拒绝。
“不必多礼。”
见二人来了,黑夫也不与他们客气,随手一比:“在北地时,八月食瓜,在胶东时,七月食瓜,南方较热,居然五六月就熟了,正好解暑,汝等也坐下吃罢。”
“唯。”
陆贾应诺,早听说这位将军出身黔首,不讲究繁文缛节,果然如此,不过再一看案几上的瓜,却若有所思。
他虽然学过一点黄老,但更多的,还是偏向儒家,多年阅读诗书礼乐形成的价值观,是根深蒂固的,接人待物时,总喜欢看看合不合礼。
眼下黑夫的吃瓜方式,显然是不合于礼的。
《礼》中有说过:“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为国君者华之,巾以绤;为大夫累之,士疐之,庶人龁。”
翻译成人话就是:天子吃瓜,切八块,用细布盖着端上来;国君切四块,用粗布端着盖上来;大夫切四块,没有布;士一刀两段。
至于庶人?呵呵,只能整块瓜抱着啃,更惨的是奴隶,做吃瓜群众的权力都没。
眼下黑夫吃的瓜比较大,他喜食小块,便一口气砍了十份,在儒生眼里,真是大大僭越!
不过那些都是春秋时代的老古董了,礼崩乐坏后,除了宫廷之中,已无人讲究。陆贾虽是儒生,却不迂腐,将话吞回肚子里,就与利仓并排而坐,拿起一块瓜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听黑夫与利仓说话。
黑夫对利仓道:“乌氏通商西域也有六七年了,行经三十六国,可带回来了不少好东西,有肩高八尺的骏马,还有不少中原无有的蔬果,酸甜可口的葡萄,皮儿虽厚,却比甜瓜更甜几分的甘瓜。”
当然,可不止这些,还有芝麻、胡桃、黄瓜等物,只可惜黑夫许久未回咸阳了,没能亲眼看看这些异国物产。但听子婴说,刚把大本营迁到关中的农家众人看到这些陌生的种子,可高兴坏了,立刻开始栽培,经过四季耕耘,第一批菜蔬已经产出,果树也渐渐长大。
想来数十年后,中原人的食谱,应会被大大扩展……
利仓年纪尚轻,还有些嘴馋,不由心生向往,陆贾也颔首称是,眼看一瓣瓜已啃完,他便就着这话题,说起了今日来意,笑道:
“说起吃瓜,君侯可知瓜代有期之事?”
黑夫想了想:“几年前读《左传》时看到,只不太记得内容了。”
听说黑夫还读过左氏春秋,陆贾有些惊讶,看来这是位好学的将军啊,对自己的劝说,多了几分信心。
“敢言于君侯,此事说的是数百年前,齐襄公派派连称、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以备诸侯之伐,二将问齐襄公何时能归?当时齐襄公正好也在吃甜瓜,便言:‘及瓜而代’,意思是,等来年瓜熟时,便派人轮换。”
“但一年之后,齐襄公却忘了约定,连称、管至父只好送回一瓜,说:‘瓜已成熟,是否该派人接替吾等?’齐襄公却毁诺,让他们再守一年,于是二大夫暴怒,煽动役夫之怨,带兵回到临淄,遂弑襄公……”
“就因为这点小事?”
利仓却是听呆了,他不知道,春秋时卿大夫弑君跟玩似的,不仅有国君绿了自己弑君的,还有不能吃老鳖汤弑君的……应有尽有。
他觉得有些夸张,黑夫却听明白了陆贾的意思。
听上去是一颗瓜惹得祸,可实际上,却涉及到政府公信。
陆贾语重心长地说道:“君侯,吾等是三年前秋天南下的,如今长沙瓜熟已有两次,可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黑夫默然,在边疆屯戍一岁为戍卒,在咸阳力役一岁为正卒,这是律令明文规定的,自商鞅后,百年未改。
但朝廷不讲信用,食言而肥,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率部夺取豫章后,秦始皇帝就让谒者宣诏,让三千南郡兵就地驻留,不得归乡。当时脾气暴躁的共敖差点拔剑,被黑夫压住,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远征军摇身一变,成了卫所。
虽然十年下来,随着豫章郡日子变好,将吏们的抱怨少了,但他们对朝廷的信任,已无过去那么牢固。
类似的事,在整个江南地区,乃至于塞北新秦中,反复发生过多次,虽然朝廷也迁了永久性居民过去,但第一批戍守的兵卒,却是被强行留下的。
随着疆域越来越大,轮流戍守的经济代价的巨大的,还是永久驻扎划算,边疆需要人才啊……
但高层却忘了一点,那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兵卒小民,他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安土重迁,并无保卫祖国边疆的觉悟。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而眼下,为朝廷食言坏律买单的,就是前线的将军们了。
赵佗那边还算处置得当,军中没怎么闹事,但贾和没意识到这点,秦军士卒,因久不得归愤懑不已,这份怨恨,聚集到贾和身上,说白了,他的死,不过是在为朝廷失信顶缸。
陆贾道:“今君侯虽杀贾和泄三军之怨,但若不加更易,过不了太久,都等不到明年瓜熟蒂落时,那位新上任的辛将军,甚至是昌南侯你,也会遭到士卒怨恨所指啊!到那时,下吏唯恐,军中会有连称、管至父之事!”
“大胆!谁敢如此?”利仓动怒,欲拔剑。
黑夫止住了他,看向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