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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打大轮失手
一
“明天去打大轮(抢劫车辆)!”几盏煤油灯下,天南星召集四梁八柱宣布他的决定。
酝酿打劫时刻有了机会,目标出现。三江到新京(长春)有一条公路,当地人称线道,冬天跑着各种车辆,运输的、拉脚的,其中也有军用车辆。派出瞭水的胡子发现,每天都有三辆摩托、一辆带篷卡车护卫一辆大卡车,弄清是给驻守公主岭关东军一支炮兵部队运送给养,由警察帮凶从各个村屯搜刮来的。大约有一个班的日本宪兵和一队警察,总共不到二十人。
胡子决定对他们下手。由于是打劫日军军车,从兵警的虎口夺食,风险陡增几倍。因此,四梁八柱间产生分歧,反对者说:“溜子海,溜了缰(不成功)怎么办?”
主张打劫的信心十足,看到猎物心比手还痒,同兵警交一次锋振作一次士气。大柜天南星倾向打,绺子他当家,最后才做出决定。四梁八柱就一些行动细节做番密谋,然后分头准备。大柜的屋子只剩下水香,大布衫子说:“二爷在家就好了,她枪法准。”
此次打大轮是打白皮——冬季打劫的重要行动,还不是一般民用大轮,而是风险极大的日军运给养的军车。因而动议之初出现意见分歧,最后由大柜拍板。如果二柜在家,他们俩来商议,小顶子不在,天南星自己考虑后定夺。
“她去了三天,快回来了。”天南星说,“但是肯定赶不上这次行动。兄弟,你带几个人看家。”
“大当家的,我还是去……”
“我当然希望你去,随时出谋划策啥的。”天南星离不开军师,但是老巢不搁人守着不行,他说,“家总得有人看吧,别人看家我不放心?”
“哎。”
天南星尽管对此次打大轮信心十足,天有不测风云,必须做出交代,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二爷年轻,你扶助她,绺子大旗不倒,局红管亮……”出征前做交代成为惯例,自然而平常。
“放心吧。”大布衫子祝福道,“一定旗开得胜,我在家准备宴席,迎接大当家的凯旋。”
“天象看过,挺吉利。”天南星说,“时辰也推算出来了。”他指翻垛先生推八卦。
每次行动前,绺子的翻垛先生要看以后的行踪是否吉利可靠,如果发现不吉利停止或改变行动计划、时间、路线。通常用掌中八卦推算——歌诀:丑不远行酉不东,求财望喜一场空。寅辰往西主大凶,病人遇鬼害邪伤。亥子北方大失散,鸡犬作怪事难成。己未东北必不通,三山挡路有灾星。午申休往西南走,文生下马一场空。逢戌不上巽中去,口舌是非有灾星。癸上西北必不通,隔山隔水不相逢——行动时辰。
昨晚大柜天南星吩咐翻垛先生道:“推算一下,看看明天……”
“是。”翻垛先生去办。
各个绺子的翻垛先生功夫不一样,使用的方法也不尽相同。譬如,用纸牌摆八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门,推开哪个门走哪个门;抛帽、点香堆、飘手巾、看星象……本绺翻垛先生拿手看天象,不巧,那夜阴天看不清天象,怎么办?自有一套办法,用找河水的流向,簸箕崴子面临一条河,但是它已经冻绝底,翻垛先生只好沿着河冰走,看它流去的方向。当然不能仅凭天象,还要确定时辰,这就涉及星象了,它决定行动在哪一时刻,也有一首歌诀:
一七艮上不可移,
口舌是非步步逼。
三九兑上有横事,
祸伤人亡要当心。
五十一坤必要死,
毕星查辰有救星。
六十二坎准得伤,
钱财不旺不有灾。(具体时间:一七艮上(10点~12点);三九兑上(6点~8点);五十一坤(2点~4点);六十二坎(夜12点~2点)。人马埋伏在线道两侧深深的壕沟内,待目标出现一跃而起。)
翻垛先生看完天象和星象,确定明天吉利时辰在晨两点至四点之间,他向胡子大柜报告推算结果。天南星决定这个时辰出发,他对大布衫子说:“现在卯时辰时天还没亮,不能让弟兄们摸黑上马,你准备些柴草笼火照亮。”
“哎,我准备好。”大布衫子说。
冬夜天倒是长,由于睡得晚眯登一觉就到了出发时刻。全绺子留下十几个人,其余七八十人大柜带走,除了水香,粮台、总催、上线员、红账先生……四梁八柱都去参战。路程差不多有近百里,冬天雪原行走艰难,胡子马队又不能大摇大摆走大路,基本上拉荒(抄近道走),倒也节省了时间。线道上白天车很多,有平民百姓的车,也有官府的车,兵警的车辆时而出现。一马平川的地方不好下手,胡子寻找好袭击地点,一个叫坨子嘴的地方,确实有沙坨像某种动物的嘴,牙齿抵到的雪被碾压实,道路异常光滑如镜子面。此处地形有利胡子攻击和逃脱,采用的战术是伏击。
二
无法计算军车出现准确时间,马队还不能进入线道两侧的壕沟,先藏身在稍远一点的柳树毛子,冬天的柳树落尽叶子,遮挡不住人马,很容易被发现。只好藏匿离线道再远些,派出胡子在线道附近盯着,目标出现马队就扑过来。
“你们瞭高(观望),遇到袍子(兔子)海嘴子(狼)啥的真打。”天南星让他们装作打围的,在线道旁活动,碰到猎物真开枪,那样才像,不会引起怀疑,冬天雪地三两个人打小围的很多。围绕线道多是打兔子,它们顺着线道寻找人类运粮落下的粮食粒儿,野鸡也这么做,“滚子(车)露头及早放龙(报信)。”
“哎,大当家的。”总催说,他带人两个瞭高,胡子扮猎人很像,平常他们闲时也打猎,改善了伙食还练习了枪法。
“别靠线道太近,土地孙(乡下人)的车马经常走,万一给谁认出来麻烦了。”
“哎!”
“去吧!”
三个胡子骑马去了线道附近,骑马打猎没人太注意他们,稍稍有漏洞的是骑马打猎应该带着猎犬,或是鹰。看上去是细小的东西,不过问题就出在这上面。
天气不太好有风,人们尽量在恶劣天里减少出行,冬天线道本来人车就少,天气原因现在就更少。
一辆大车店拉脚的胶轮大马车驶过,挂在车辕子下面的铜铃特别响。铜铃主要作用,鞭策拉车的马奋蹄向前,丁当声不啻优美的音乐。夜间铃声还有吓唬猛兽作用,主要是狼。声音和火光狼最怕,金属的声音尤其令它们不敢放肆。
赶车的老板子眼睛在雪野间巡视,看到三个打猎的人像是遛野鸡(猎人在检查所下的套子、拍、夹等)……尚未发现动物,为他们惋惜,见到开枪打住猎物谁都兴奋。大车走远,胡子还在野地上踅,他们的目的是巡风而不是打猎。
晌午,日军出现。还是素日那么个规模:三辆摩托、一辆带篷卡车护卫一辆大卡车。所不同的是行驶最前面开道的摩托车上今天坐着猪骨左右卫门,这个宪兵狡猾出名,他见三个骑马的人出现线道旁,一搭眼疑窦顿生,三个人打猎遛围——猎人遛着走,碰上猎物则打——并不多见,骑马打猎该是带着狗,起码不需要赶仗(猎帮在进行狩猎活动,用响声来吓唬动物,使其奔向有伏击的地方。)也需要轰起藏着的动物。他联想坨子嘴这个地方偏僻经常出事,因而怀疑他们不是打猎。于是举起一只手后面的车子慢下来,然后停住,曹长从汽车驾驶室下来,用日语问怎么回事:“どうしましたか?”
“危ない!”猪骨左右卫门说,他说出那三个猎人值得怀疑,曹长顺着手望去,见到两个人,说,“两个人啊,第三个人在哪里?”
“唔,”猪骨左右卫门明明见到三个人,忽然少了一个,更加重他的怀疑,远望曲折的沙坨子,嗅到危险,命令架起机枪,快速通过坨子嘴。
接到报告的天南星迟疑一下,车队突然停下来,还朝马队藏匿的方向比画说些什么。
“大当家的,他们是不是觉警啊?”粮台问。
“不像。”天南星不相信日军发现什么。
“可是他们停下来,不能平白无故吧。”
猎物近在咫尺,天南星手痒痒,冲动铸成大错,他做出错误决定,举起枪:“弟兄们,压!”
胡子马队从雪窠里蹿出扑向汽车,结果可想而知,迎接他们的是机枪。对马队来说单子抠、手榴弹都不可怕,但是最怕致命的机枪,子弹连发马躲闪困难。
“大当家的,他们有快上快(机枪)……”总催话未说完,被子弹射中,落下马去。
“开花(分散),海踹!”天南星下令撤退,死伤数名弟兄,打下去将吃大亏。
日军和警察没追赶他们,马队得已逃离现场。可是没走多远,前面探路的胡子惊恐地喊:“响马壳(被包围)啦!”
倒霉事情连续发生,没跑离坨子嘴多远,突然与一队换防的日军遭遇,因有骑兵,天南星一口气被追出去几十里,一路可见胡子流血的尸体。剩下十几人时日本骑兵不再追击了,身负重伤的大柜天南星在胡子拼死保护下撤回老巢。
从打起局拉绺以来这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今晨出发时七八十人,回来不足二十人,缺胳膊少腿的,囫囵个儿没几个。天南星身中三处枪伤,连马鞍子都坐不稳,一个胡子抱着他,两个人骑一匹马速度很慢。
丢盔卸甲的胡子往下的路程还算顺利,再没遇到兵警,如果遭遇敌手他们一击即溃,已经没有反手之力。天南星痛苦不堪,头脑还清醒,身边没有一个四梁八柱,他们都死去。再也没人可商量事,一切决定还是由他来做出,说话声音很小,抱着他的胡子把他的命令传达出去。胡子喊道:“回天窑子,拉荒!”
还是不敢走大路,挑选背静的荒道走,速度不是很快,太阳卡山时见到烽火台村,不能直接进村绕过去回老巢簸箕崴子。
在远处放哨的胡子发现他们,跑过来迎接,见到的景象应该是极其惨烈,有的人当场就落了泪。
“咋整的啊?”
“遭难啦!”
生死不怕的人哭泣震撼心灵。天南星见到大布衫子时放声大哭,此前谁也没见到大柜哭过。
三
兵败如山倒,转瞬间局红管亮的天南星绺子一败涂地。昨夜兴盛景象不在,大部分地窨子空着,空荡而悲凉。负伤不止大柜一个人,需要救治的七八个人,遭枪伤最重的是天南星,枪口仍然淌血。
“掯(吃)吧。”水香拿来一块大烟膏,搁的时间挺长颜色黑黢黢,但不影响药效。绺子用大烟膏止痛疗伤是传统,哪个绺子都自备一些,大绺子储备量则更大。
“几个人受伤?”大柜问。
“撇子(六个)。”大布衫子说,“算上轻伤的,总共全伸子(十个)。”
“唉,我们彻底掉脚(失败)了,”天南星一时难以走出丧绺之痛,深深自责道,“都怨我啊!脑瓜皮一热(一时冲动),酿成大祸。”
“大哥,怎么能怨你呢?”大布衫子劝解道。
“决定是我做的,怎么能不怨我呀!”石头一样坚强的大柜天南星,此次打击后变成一团棉花软囊囊,眼泪窝子(泪囊)浅起来,再次落泪,“他们过土方很惨。”
日本骑兵追杀过程中,中枪落马的弟兄没立刻毙命的,敌人补上一枪,等于是躺在地上挨枪的,陪同主人的还有坐骑,负伤的马遭到同样命运。
“跟回来两匹高脚子。”大布衫子说,随天南星他们溃逃回来两匹马,它们空鞍,以为主人跟大队人马归来,于是紧紧跟在后面,其中一匹就是你粮台的坐骑,“五弟的马自己回来。”粮台职务序列被称为五弟。
“它还不知道五弟已经……”天南星无限哀伤地说,“我的高脚子身中数弹,成了筛子眼。”
“灰狗子(兵)有麻蜂窝(机关枪)?”
“是啊,没想到哇!最后连大喷子(炮)也用上。”
运送给养的日军车队配备机关枪也就顶天了,还有炮?胡子大柜误认为迫击炮,实际是掷弹筒,但杀伤力不小。
大烟神奇地很快止痛,天南星说:“打墓子……”他吩咐水香办丧事,死在外边的弟兄尸首运不回来,到他们的住处找遗物,修衣冠冢、马鞍冢、鞭子冢、烟袋冢……一切能代表的物品,实在找不到,写牌位,“我们要好好送送他们。”
大布衫子同意,也应该这样做。可是大柜现在受伤这样重,需要马上治疗。簸箕崴子老巢的条件太差,缺医少药不说,地窨子内寒冷,身体虚弱的人受得了?他说:“大哥,听我一句劝吧,你立马到孟老道家去养伤,那儿比这儿强。”
“我没事儿。”
“必须请先生扎痼了,伤口……”大布衫子苦口说服,“我知道你不放心绺子,还有我吗。”
“不是不放心,绺子没几个弟兄了。”天南星几分绝望道。
“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哇。”大布衫子说,“你先养好伤,身体复原了,我们再拉人上山。”过去绺子的发展循着这样的轨迹,不断扩充人马逐渐壮大起来。
“恐怕不是一年两年啊!”
“那倒是,慢慢来。”
水香的说劝终于使大柜吐口去活窑养伤,但还是有条件的,为死去的弟兄举行完葬礼再去孟家。
“好吧,我立刻安排。”大布衫子说。
这种遭难时候天南星很想一个人,问:“大白梨该回来了吧?”自从小顶子当上二柜,报了号,天南星就称她的号。
“是,一半天肯定回来。”大布衫子说,计划五天,今天是第四天,“明天差不多。”
“她要是赶上最好了。”天南星希望她参加葬礼,当然赶不上葬礼照常举行,他说,“明天早点儿办。”
“哎!”
隆冬里掘墓坑不容易,靠一镐一镐刨下去,好在利用了一个现成的土坑,数十名死难弟兄葬在一起,体现了不能同生但能同死。寻找到故去弟兄的遗物很顺利,每个人找到一件,总共六十二件,这座坟叫衣冠冢、马鞍冢、鞭子冢……什么冢都不能概括,统称空冢,没有一具尸骨。
次日,天南星对水香说:“我去送他们!”
大布衫子劝阻道:“大哥身体这样,别参加了。”
“活着我不能带他们回来,去了我一定送送他们。”天南星毅然决然道,“抬我过去!”
大布衫子无奈只好安排人抬大柜到坟地,天南星连坐都坐不起来,根据他的要求抬他到坟坑前,让人递给他香,亲自点燃,口中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