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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岳一时熄了怒气,这话有些说到他的心事上。
他举目望向车水马龙的街市,的确,江苏和浙江,还没有明确地反馈到美国金融风暴的影响,经济危机在远东是有滞后性的——又或者说,江南丰厚的财力还在硬抗这场白银外流。
就是今年的年初,国民政府还在为税改开大会的时刻,美国宣布了黄金国有,银价也是一抬再抬,再抬下去不知会变成怎样。
往来的汽车呜呜地响着。
南京的街市仍是繁华,只是仔细看看,零售货物大多涨价,不涨价的就减分量。陶嵘峻也从厂里打来电话,建议“今年的零售走精品路线,压低成本,把尺寸做小”。
而作为最敏感的金融前线,上海的房价已经开始跳水了。
李荣胜觉他步子渐渐放慢,面色也不似方才阴沉,顺手帮他撩开道旁的花枝:“所以呢,我向中央银行提了几次,没的回应,只能我们民间各自想想办法。但你也知道,北平天津,不光讲资产、还讲资历。若是无亲无故地大合作,只怕不能平服众人,若是能结个姻亲,这就怎样都好说了。”说着说着又飞了,“这种婚姻是你我心里有数,你爱的那个做大、让思绵别居都成——”他倒不说他闺女应当做小,“什么时候圆房都看你心情,孩子我也不催你要——”犹自黯然道:“如果再没有银流来救市,我怕我管不住会里许多人,即便我不投、别人也会投,说到底做生意,银钱要紧啊!”
“所以呢?今天我不娶你闺女,你就去跟日本人合作,明天我不生孩子,你又要去跟日本人合作——敢情华北沦陷不沦陷,都吊在我一根几把上啊?”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金总算服了他的胆量了,可算知道李耀希这脑门夹过的性格是哪来的了,货真价实遗传!
李荣胜老半天陪着好脸,对面这位可倒好,原来是这样火爆脾气!听他脏话连篇,指名道姓地就没消停过,偏偏又理直气壮,回无可回,一时心里怒气也上来了:“说到底我是你长辈,你爷爷也叫我一声贤侄,金会长,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哎,少来,刚才你自己叫我金贤弟。”
“我是长辈我才劝劝你!你也别太放肆了,你们家偌大家业,一个戏子配管?年轻人,一时钟情,玩闹罢了,还能一辈子下辈子在一起吗?儿女都没有,不要说我女儿才貌双全,就是貌似无盐也比个男人强,今天我是尊重你,跟你亲提,若是我不过你这一趟,去跟令祖父说说这事,想必也不是金会长你一句话就能推开!”
金总:“……”可以的,你很强。
李荣胜气道:“我劝你不要和中行的冯董事学,为博倾城一笑、大事不管不顾,他舍得一掷千金送梅兰芳出国表演,却不肯贷款来救援华北市场,金会长,你是个有抱负的人,难道跟他一样?这几个月我在南京看你花出去的钱,排场不输给他了!”
你他妈还敢提黛玉兽,连冯耿光你都骂上了,真是什么姿势作大死你就往哪个姿势奔,最后的礼貌都给他掐光了。
再说了我愿意给黛玉兽花钱关你屁事。
金总就是撕逼的时候智商最上线,才不跟他掰黛玉兽,冷笑一声,直奔主题把话捅破:“李老板,你是觉得女儿怀孕了是不是?”
李荣胜:“……!”
“你的小算盘,我清楚,你也别拿什么抗击外资做幌子了。”反正大家谁也不给睡好看,他也不管实业部门口人来人往:“你怕你女儿大肚子,盘算着找个接盘侠。不然南京上海就没有单身汉了吗非往我们家屋里塞?除非是我,不计较这些,还能混个便宜儿子——你怎么算盘打这么响呢?一面哭穷借钱一面还想着歪点子,百货大王屈才了,你应该去做财政部长啊。”
李荣胜骤然面色涨红:“你不要血口喷人!”眼见离实业部越来越近,吵闹起来反而伤自己脸面,硬按了怒气,忍耐向求岳道:“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今天实实在在是找你说生意,无非是好上加好的意思,金公子,你不愿意娶我女儿,说一声不肯就是了!何必这样污人清白?”
金总被他烦死了:“谈你妈的生意,你自己不瞎七八搞谁特么污你清白,也不知道李妹妹造了什么孽,有你这么个搞事的老爹成天作妖,不甩你是对的。”向门口警卫一挥手,“起开!实业部没你办公室,哪凉快呆哪儿去。”
李老板几乎厥倒,直勾勾看他一溜烟进了实业部,过一会儿,油亮的别克从里头开出来,一脚油门,无影无踪。
金总开了车,心情悒郁地回了家。其实李耀希的事情都只是小事,儿大不由人、嫁娶何须啼,他是被李荣胜一席话搅得烦心。
华北市场深陷外资爪牙之中,唇亡齿寒、不救不行,但救这么个蠢货领导的商会,想想都让人糟心。更何况黛玉兽前两天在家里写字儿,写的什么来着,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哭着喊着要别人救,自己为什么不努努力啊?
金总气得拍方向盘道:“就不会学学我!”他也不觉得自己脸大了。
车子驶进榕庄街的小院,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他独个踱进院子里,听见屋里柔和的笑声。一个道:“原来师父喝过这个,我只当是新鲜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喝,这种苦药为什么能当饮料呢?”
那一个笑道:“所以说外国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咱们以后要是筹备出洋表演,也要照顾他们这怪口味。不过虽说他们茹毛饮血,但品味上倒还过得去,你看梅先生唱戏,他们也喜欢呢。”
“梅先生去的是日本国。”
“所以说你孤陋寡闻,美利坚他也去了,可受好评。”
一时声音低下去,教导什么的样子,听不真切,忽然里面大笑道:“哎呀!它也会喝!这黑水子好像药水,别把它喝死了。”
露生的声音乐道:“快快收起来,给它糟蹋了,你师爹喜欢这种饮料,咱们给他留着。”
求岳心中的烦躁都退潮一般地倏忽而去,一种说不出的柔情笼罩了他,是风里浪里回到港湾的心情。
倚立窗边,听见他们喁喁切切地说话,恰从菱花窗里,见露生一半的侧脸,柔软而刚强的洁白,有些生动的血气,好像半月落入晚霞。
世人都说他配不上我,他想,其实是我配不上他。两人相爱,为什么要讲配不配?反而是这世上不配谈爱的人太多了,把自私当忠贞,把私心当做|爱。
他不想进去,只是享受这一刻温柔的心境,远望霞光灿烂,更想起露生带他念的书——
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
李荣胜怎会明白这种心境?
我们为世界奋斗的每一步,都是因为心有所爱,因为想要保护这样生动又美丽的世界,所以才会不辞艰险。
没爱的人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