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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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略一沉吟,吩咐茶房:“和这位赵先生说,今日我请他。看他什么时候要走,你送一送,告诉他,化雪路难行,来时那条路干净些。”

来时那条路上尽是白梅,景色也怡人。

赵先生自然是不笨的。

他从扶疏的梅枝间望见白老板的身影,不觉松了一口气,快走两步笑道:“白老板,你做人处处讲诗意么?会客也要特意选个幽雅的去处。”

“那倒没有。只是在那里坐着的大半是记者,多有等了好几天的,若我出来相见,未免厚此薄彼——只好劳驾两位多走几步。”露生苦笑道:“只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一直不出来,拒客失礼,得罪了两位。”

两边都不是蠢人,按理说茶房丢个眼色,赵先生就该快点出来,见面采访干活儿走你。谁成想这二位倒像屁股黏在板凳上,吃着不要钱的点心,听完一出接着又听。害得黛玉兽在水榭里尬吹冷风,差点疑心自己摆谱把人家气着了,因此不敢让承月来接手,咬着牙唱完了整本的越女剑,连周先生俞师哥的一块儿全唱了——里头的听懵了,心说白老板今日怎么这么卖力?外头的也唱傻了,热水袋不顶用,只恨没在游廊上多加两块挡风的木头。

赵先生闻言“哈”了一声,道:“原来我没会错意!”打量露生冻红了的耳朵,爽朗笑道:“都怪燕平!我就说叫他快走,他却舍不得,在那里呆吃呆听——我看他是你的戏迷。”

他身边的曹先生涨红了脸,抢着道:“没有,没有。白老板,我是文艺新报的记者,曹燕平,这位是我的同学,赵敏恒,他是路透社的记者。”忙忙拦着赵敏恒道,“九一八事件,他是全世界最先报道的,国内他是首屈一指,世界也可称顶尖,你接受他的采访,绝对没有选错人。”

露生惊讶得顾不上曹先生脸上的红晕:“我有眼不识泰山,赵先生怎不早说。”

赵敏恒看一眼同学,摆手笑道:“我只是把国外的电报译回中国,那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要早知道有这等俊杰在里头坐着,我顾不得其他,开门就出来找你。真是白受了半天的罪。”

赵敏恒语意里不觉带笑:“翻译一句电报,就算俊杰了?”

“时文之功,当世之用,岂非俊杰?”露生笑道:“赵先生说我欲擒故纵,您也不必过谦似乎矫。”

赵敏恒颇感意外:“白老板,你很会读书。”

两人几句话说下来,彼此心中都高看一眼。

“那么白老板,我说到做到,不劳你来说话,只要你回答是或者不是。”赵敏恒深觉露生聪明,因此说话也便宜,不必像别的采访,须煞费苦心设计题目,“那三个问题,答案都是肯定的,对吗?”

他纸条上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驻美大使是否在会谈之后便即更换?第二个,表演团是否原定乘专机回国?第三个,蒋公子是否承诺法币一定再议?

“赵先生是怎么得出这三个问题的呢?”

赵敏恒了然的表情:“我来之前翻遍了英美各大报纸,包括我自己在国内的见闻,这次大使的更换很不寻常。因为会谈刚刚结束,贷款问题尚未理清,换一个鸽派的文人,似乎协助不到什么,且凡派驻大国的使馆,国内很以为光荣,多半要鼓吹设宴——这一节也是没有。可以说是着急忙慌,偷偷摸摸就把人送去了。”

“那时我们以为他是比较懂得戏,会解说。”

“哈哈,大概,不只会说戏,恐怕还会演戏?”

“”你可真会说话,白老板的血压都要给你拉满了。

“所以,国内的消息,你和金参议完全不知道,孔祥熙说法币试行案是在美国就决定了的,这件事应当也是假的吧?”赵敏恒笑了一声,点起烟斗,“你们盛遗楼门口蹲着的那群人,浓厚的广东官话,不像是平常出身。要是我没猜错,那些人是跟着你从美国回来的,并不是普通的戏班杂役——你在美国受人身威胁了?”

白老板善于读书,赵先生也很善于猜谜。

露生惊奇得几乎笑出来,“不是只回答三个问题吗?”

“大问题里套小问题,我们跑新闻的,一向这么做事。”赵敏恒向他微微一瞥,“如果不好说,可以不必说,表情也能回答问题。”

露生真的笑出来了。

赵敏恒亦笑出来,重复了一遍,肯定地:“表情可以回答问题。”

采访比想象当中结束得更快,不过大家绕着莫愁湖走一圈罢了。露生谢道:“两位晚上若是没有事,不知肯否赏脸来舍下用个便饭。”

“这不要客气,我们晚上还要回去写稿。”赵敏恒在石头上敲敲烟斗,“而且我也知道,你要忙盛遗楼的事情,眼下戏园不能开业,你不在那里吹冷风,只怕连喝茶的人都少了。”

露生弯了眼睛含笑:“和您说话,跟镜子照着一样,好敞亮!今天仓猝的话,哪天有空?您说个日子。”

赵敏恒看看同学:“我真的不用,其实今天来找你,都是燕平——”

“是我几次来都没采访到,所以才搬救兵过来。”曹燕平飞快抢上前来,这一路上他一声不吭,走在赵敏恒身后,露生和敏恒说话,他就默默地代为笔录,此时接话倒是见缝插针,“白老板,我也可以写一篇稿子吗?我没有敏恒的功力好,但多少也能出些力。”

“这是哪里话?”露生望他一眼,其实已经听出些话头了,想一想道,“曹先生,你下次再来,茶房自然认得你,不必破费。他日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决不推辞的。”

他们站立水边,不知什么人在水榭里徐徐曼唱,有些沙哑的嗓音,使得午后的阳光带一点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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