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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金陵城八十多里外的乌藻盆地里, 万人军队犹如一条长蛇, 在丰饶的绿草地和笔直茂盛的白杨树间缓缓向前行进。
身穿一身褐黑色粗布短打的小士兵扛着长-矛从队伍斜前方跑过来, 早晨的露水还没有散,青草滑溜,小士兵几步一趔趄, 姿态摇摆十分婀娜, 肩上长-矛随着脚步一颠一颠的, 虽充满活力,但没有军人的半点形象与规矩。
小士兵运气不太好,正面撞上有着黑面阎罗美誉的孙大柱。孙大柱实在看不得他的扭捏姿态, 喝道, “大军前行,你一人慌张跑什么!还不归队!”
“报告千总!”小士兵在孙大柱马前站直行礼, “不是嘞,小的方才撒尿,在草丛里见着一个人, 想问一问将军,要怎么处置。”
小士兵说话时带了一点南方人的口音,孙大柱辨析了一下才能听懂他说的什么。听懂之后眉毛就立起来了, “将军日理万机, 你遇着个流民就要禀报给他,遇着一群路人岂不是要说到皇上面前去?归队!”
小士兵被吼的有点委屈, 不过他还没回答, 他们口中的小将军穿着一身利落的黛绿色军装, 骑着一匹黑马,歪歪斜斜蹦蹦跳跳地从旁边跑过,缰绳都快被拽断了,黑马才停下来。
小将军骑个马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自认为十分英俊地撩了撩高束长马尾,“我仿佛听到你们在背后说我帅?”
小士兵和孙大柱:“……”
孙大柱大概是经过好几天相处,得到了良好的锻炼,接受能力更强,所以很快恢复正常并回答,“这家伙说在路边捡到一个人,要以此为由打扰您,属下正批评他来着。”
“哦,是么?”小将军——现学现卖的马技烂出天际的小歪看向小士兵,“男的女的,好看么?”
小士兵仰着头看着大马上的人,心想将军果然如传闻中所言,长得特别好看但是特别不正经。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男的,趴在地上,还有一口气没死,高高大大的,太脏了瞧不出来好不好看,但是似乎瞎了一只眼睛,用黑布蒙着的。”
听到最后一句那句,小歪就怔住了。她从马背上滑下来,一步跳到小士兵面前,揪住他的衣领,“那人在哪里,带我去见,快!”
小士兵不知道小歪与独眼高大男的恩怨情仇,孙大柱也不知道,看她突然抽了风,不由吓得一跳,回过神来时发现等不到答案的将军已经往队伍前进方向东面跑出去了。
“将军!将军!您跑错方向了!”
然后他俩看到英俊的小将军一个急刹车,在滑溜的青草皮上华丽丽地摔了个五体投地。
黎濯浑身是泥,昏迷不醒嘴唇干裂,小歪叫不醒他,军医在队伍后方迟迟没来,她把水囊里的凉水一股脑浇在他头上,把人给激醒了。
醒了的黎濯连面前是谁都没看清楚,颤巍巍抬起手,气若游丝地问,“请问,有吃的吗?”
不到休整造饭的时间,小歪只能找来一堆面饼子,一股脑全捧给他。
黎濯不嫌弃也没精力嫌弃,左右开弓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小歪正拿着帕子要给他擦手,却见他连根手指都匀不出来。
“慢点吃,没人抢。慢点哎呦你嚼都不嚼,就不怕噎着吗?”小歪恨不能伸手把他的大嘴缝上一半,以减缓他往肚子里塞干饼的速度。她的话才说完,黎濯就噎着了,锤着胸口直嗷嗷。小歪的水囊里没水了,还好小士兵机灵,把自己的解了递过来,才没让这么高大壮的汉子活活噎死。
眼前的黎濯胡子长到锁骨,头发脏乱的像个垃圾堆,身上的衣服比丐帮长老的千袋装还不如,感觉随时都能从缝缝里爬出个蝎子或蜈蚣。
小歪心疼极了。
“这一个多月你去哪里了啊?你知道我找不到你有多着急吗?我要去灵州打仗的事没法告诉你,又担心你之后回来找不到我,皇上下旨一个月内让我动身,我就足足找了你一个月,找的我都失去希望了……”
说着说着,她就有点难过起来。黎濯一声不吭就玩失踪,她把整个金陵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半根汗毛,偏偏令霄一又莫名其妙的受了重伤,不专心养伤寻找刺客,反倒隔三差五的让人来请她去国师府,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小歪因为找不到黎濯正是心烦意乱,哪有心思搭理他,去过两次,就各种理由推脱不去,令霄一居然也没生气。
不过令霄一这身伤来得实在蹊跷,原书中不曾正面描写这位国师武功到底多高,但小歪能感觉到他虽然病殃殃,身手定然是和白桢那个十项全能的变态不相上下的,所以乍一见令霄一一身宛若凝脂的上等皮相被划出五花大绑般的花纹,惊骇得差点说不出话。
令霄一是被影卫从城外捡回来的,伤势太重失血过多,本来就很有些病气,现在更是变成个我见犹怜的病美人,小歪见到他时连坐直都不能,说句话喘三喘,得竖着耳朵才能听得清。
更神奇的是,当小歪问他是谁将他伤成这个样子时,令霄一神情恍惚,说不记得了。
不是故作掩饰羞于言语,而是双目怔怔一脸茫然,真的不记得了。
小歪心惊,暗想白令二人究竟是斗到了何种地步,竟能让白桢派出如此高手使出这等手段,狠,实在是狠。
啥事儿没干就莫名背锅的白桢:“???”
黎濯把小歪捧来那堆饼子吃得一干二净,肚子里终于不空得发虚,他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黎濯发现小歪正在用要吃人的眼神看着他,虽然他十分清楚眼下自己的造型是十分不美味的,扛不住小歪是个青菜素面也能吃得犹如山珍海味一般的人,不挑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已经露出这种眼光,说不定在对方心里已经炖好了一锅用黎濯肉做主料的汤。
“去宣州办事,路上和江湖里的人起了点冲突,受了伤,所以没能及时赶回来,抱歉。”黎濯骗人的技术和小歪并驾齐驱,说谎从不用打草稿。他有一个月没怎么说话,突然开口,觉得自己都有点口吃了。
“受伤?!”小歪头皮一炸,伸手去扒他的破衣烂衫,“伤哪儿了?严重吗?快给我瞧瞧!”
黎濯揪住衣襟不让她脱自己衣服,要笑不笑的,“注意点,诶诶!还有人在呢,青天白日的就这样,有伤风化。”
小歪:“……”
石化的小士兵忙转身背对此处,“小的什么都没看到!将军,您继续,继续……”
小歪:“……”
黎濯,老子要宰了你!
等看到他那条伤腿,小歪又心疼的下不去刀了。伤口十分长,一剑从大腿切到小腿肚,不知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皮肤上并不见缝合的痕迹,但豁口居然奇迹般的长好了,不过小歪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严重的刀疤,看到那条伤口,触目惊心的,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这要是再用点力,在深点,这条腿就该没了!
黎濯见她盯着自己的腿发愣,伸出一根方才在面饼子上蹭干净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你在心疼我啊?”
心疼你家七舅姥爷二外甥!老子这是,这是……
这是什么,小歪大脑短路了一下,成功阻截她情感的深度蔓延。她拿起空水囊站起来,“滚蛋!要不是想着答应你的事还没兑现,言而无信不是我的作风,老子才不管你。”
“是吗?”黎濯笑眯眯的。
“我还没问你,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你要去打仗,”黎濯说,“也没有机会和时间兑现诺言,要不等你打完了,我再告诉你吧。”
小歪唔了一唔,没做正面回答。她问那小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小士兵被将军问了姓名,精神抖擞,声音嘹亮又清脆,“回将军,小的叫朱铁蛋!”
好名字。
“那什么……”小歪觉得这三个字连在一起总让她联想到公猪□□那一坨器官,就不是很能叫的出口,“你去找沈副尉,让他腾一辆板车出来,给我这位兄弟坐。”
还坐在原地的黎濯不解,“你给我车干嘛?”
小歪非常温柔,“你的腿有伤,不能骑马走远路,坐车好一些。”说到此处,她犹豫了一下,“是我的错,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你若是不打算和我一起,等会儿我把上次的钱还给你,再让军医给你瞧一瞧,若是没事了,你再离开吧,好不好?”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黎濯撑着地面站起来,原地跳了跳活动筋骨,“我的意思是,我好好的,你干嘛要浪费一辆板车?”
他昂首挺胸大步从目瞪口呆的小歪面前走过去,走几步后回头来喊,“还愣着干嘛?你要掉队了将军!”
原来你能走路啊?
干!浪费老子那么多同情,你丫的等着,老子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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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军队选在一条河边扎营整歇,取锅造饭。没有时间梳洗,依旧脏兮兮的黎濯跟几百年没吃饭似的,又是一顿狂吃,小歪捧着碗,光是看着他吃就觉得很饱了。
小歪带的这支队伍里有近七千人是精锐将士,是赶着要送给邱闵良将军用的,所以可供花在路上的时间不多。她虽是名义上的头头,底下除了两名副尉,还有五个千总,无论比什么,小歪都不如他们经验丰富。她这个连马都骑不利索的头头在充分听取民意后,决定每天天一亮便起身赶路,中午日头最毒时歇一个半时辰,晚上赶路至天色黑透再停下扎营。
还好黎濯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很恰当,不然就遇不上小歪了。
吃过饭天就彻底黑透了,一片星空压在盆地之上,像一个黑底斑点花纹的大锅盖。
除了值夜的人,其他将士都抓紧时间睡觉,小歪糙中带女孩子刻在骨子里的娇气,听不得那些大老粗男人的鼾声震野,她的小营帐搭的比较远,以免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此时小歪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火。她背对着河水,背后除了哗啦的流水声,还有手撩起水的声音。
黎濯正在洗净他那一身污垢。
已近九月,正午日头还是很毒,夜里却开始泛起凉意森森,小歪就不敢直接在河里洗,黎濯比较皮糙肉厚不怕冷,拿着小歪给他的胰子搓的起劲。
副尉之一周厖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材和黎濯相仿,小歪问他借了一套衣物,还开玩笑说到了下一个镇子,记得提醒黎濯买新的还他。
小歪把火堆拨得旺旺的,拿着树枝,用烧黑的一头在平整的鹅卵石上写写画画,背后传来声音,“白天你问我和不和你一起去灵州,有半句话没说,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你这么问,我该怎么回答……”小歪蜷着坐,下巴搁在膝盖上,知道他听得见,没有说的很大声,“我很羡慕你,虽然有时像富家公子,有时比乞丐还不如,但正因为这样,更显出你的自由来。真想和你一样,找个桃花岛,逍遥度过下半生。”
黎濯一时半会儿没接话,他洗好了,从河水里走出来,胡乱抖了抖身上的水,捞起放在河边的衣裳穿好,一身湿意地走到小歪身边坐下,他一头长发滴着水,小歪递了条布巾给他擦干。
“你想表达什么?”黎濯边擦头发边问。
小歪盯着火红色的火苗,叹着气说,“你知道,我是大将军十分器重的儿子,外界都知道将军府家教严苛,认定我是个和大将军一样熟知兵法的军事奇才。别人这么认为也就罢了,要命的是皇上也这么认为,所以给了我兵,这么多优秀的将士,让我带着去打仗,守护边疆,保家卫国。可事实是,我根本不懂什么兵法什么军事,也没有经历过实战,我就是个仗着有那么点儿预知的本领到处招摇撞骗的小混混,皇上交给我这么重的任务,我根本没有能力完成或做好,可我不想让这些高看我的人失望,也不想看到他们指着大将军的脊梁骨,说荻家的后人是无用的脓包。”
“所以?”黎濯在火堆边插了根分叉的树杈,把濡湿的布巾挂在上面烤干,看向小歪,“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带兵,也不想去灵州,你想学我一样,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然后寄希望于皇上会派真正有本事的将军来带领这些人前往灵州?”
小歪从膝盖上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要逃走不难,只要时机恰当的小意外就可以。但如果我真的逃了,隐姓埋名过下去,大将军和娘该得多伤心,大将军一直希望以后由荻秋濠来继承他的衣钵的。”
“原来你在苦恼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事儿。”黎濯笑了笑,拿起依旧是小歪弄来的梳子梳理他乱麻似的头发,打结太厉害,梳的龇牙咧嘴的。
小歪不平衡了,直起腰杆质问,“难道这还不算大事?你不知道我都愁了半个多月了,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怕真的到了灵州,让邱将军看出我是个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的傻子,被嫌弃到死该怎么办。”
她最怕这些事传回金陵,让荻安,让熟悉荻秋濠的人知道,那样她是林小歪不是荻秋濠的事就彻底穿帮了。因为真正的荻秋濠,是从小熟读兵法,行兵布阵的本事写在基因里,是真正的军事天才。可她不能对黎濯说,不能对任何人说。
“有谁是生来就会打仗的?”
“嗯?”小歪歪了歪脑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黎濯盘腿而坐,他即便坐着,也比小歪高出一截,看到她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辉,表情无奈又无助,要哭不哭的,突然就想伸手摸摸她,摸哪里都好,就是单纯想碰碰她。
一个多月来,一直像野人一样生活着,黎濯说不清楚究竟是那只眼睛想见她,还是自己的心在想她。
手痒到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黎濯忙移开目光,转身把树杈上的布巾翻了翻,“你从小长在洛阳后到金陵,生在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一直过得风调雨顺,经历的也是小打小闹,难道因为是将军的孩子,就能无师自通什么都懂吗?”
小歪听到此处,疑惑黎濯为什么说她长在洛阳,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之前因为不熟悉金陵城对他撒谎,说自己在洛阳长大来着。
她向黎濯挪近两步,“所以呢?你继续说。”
“你肯定是不能走的,太没有担当了,还后患无穷。”
“那我该怎么办?”小歪又苦恼了。
“学啊!此去灵州,速度再快也得走将近两个月,这点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不够你学成大家,也不至于到时候在别的将军面前一问三不知吧。”黎濯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带兵书没有?”
小歪捂着额头,“带了两本。”
“在看没有?”
“看不懂。”
诘屈聱牙,生涩难懂,没有讲解,一个例子都没有,她认得那些字,不懂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
他扶额,“哪里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