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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说……”
她靠在周妈妈怀里,泪流满面。
“我不能说,不能……”
她一旦说了,王重天定会放下一切来陪着她。
她骤然失去爱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心中一直筑起的那道高墙会因为他的关怀和陪伴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了,她知道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她宁可他误会她,恨她,也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的模样。
她的孙儿才不到三岁,她还要为他撑起一片天,这片天注定只能她一个人背负,容不下旁人。
…………………………
王重天虽然一直没能成为长公主的驸马,也没能成为傅桐的父亲,但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自从认识傅桐以来他确实对他很好,只要是他愿意学的,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
因此傅桐的死不仅对长公主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他在公主府震惊激怒之后便回到了自己府中,大醉三日,醒来时头痛欲裂,不知身在何方,懵怔许久才渐渐回神,终于想起三日前发生的事。
惊怒过后他也终于冷静下来,不用细想便知道这件事肯定不对。
傅桐对长公主何其重要,别说让她去求他帮忙,只要能救活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可他当时脑子一热,也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对,竟然如此误会她,还说出了那样诛心的话。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心里到底是不甘的,有所埋怨的,所以才会如此失控吧……
王重天在房中烦躁地走来走去,忽然停下来一拳砸在了落地罩上。
落地罩应声而碎,他的手上也顿时鲜血淋漓,被木刺划出不少伤口。
下人听到动静赶忙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房中狼藉的一幕。
王重天让人随便给他上药包扎了一下,又派人去暗中调查傅桐病逝的前后经过。
虽然长公主将这件事捂得很严实,但连赤影阁都是他一手组建的,只要他有心查,又有什么能瞒得过?
下人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他之后,见他许久不语,小心问了一句:“大人,要不要准备些礼物去公主府登门致歉?”
王重天仍旧沉默,许久后才摇了摇头。
“不必了,这是她想要的。”
下人见他这样说,躬身应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中再次安静下来,王重天在椅子上呆坐到天黑,直到烛火噗嗤一声熄灭,才在陡然降临的黑暗中回过神来,缓缓起身,拖着僵硬的身子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的身形已从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彻底长开,肩背宽阔,肌肉紧实,落在床上便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影子。
这影子起初平平整整的摊开在床上,后来渐渐蜷起,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团,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伴随着低不可闻的啜泣声,如孩童般孤单而又无助。
…………………………
傅桐死后,王重天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无数次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盯着那扇院门,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明明她求仁得仁,为什么还会心有期盼呢?
她不该如此……
年幼的孙儿需要她照料,赤影阁需要她打理,宫中还有一双至高无上的眼睛在盯着,她必须要打起精神面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但每天晚上当她闭上眼,各种纷乱的思绪却又总是来纠缠她,让她彻夜不能眠。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周妈妈想尽办法让人换了各种安神香,又修改了几次药膳的方子,才终于有所好转。
长公主有了安神香,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但因为大悲大痛劳心劳力,满头青丝中还是不可避免的多了几缕白发,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对着镜子愣了很久。
老了,她终究还是老了……
岁月再也不肯善待她,无论她保养的多么得宜,也还是被无情地刻下了痕迹,等元清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她就已经满脸皱纹,他都认不出她来了?
不,他们不会再见了。
即便再见,也形同陌路,还不如不见。
长公主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整个人都恹恹的,在周妈妈给她找来乌发的方子后摇摇头拒绝了。
“不必了,人都是要老的,既然早晚都要生出白发,又何必多此一举。”
再说了,她便是满头青丝,又挽发给谁看呢?
周妈妈将那方子拿在手里,许久后才无奈收了回去,等见到王重天时要还给他。
王重天没接:“留着吧,万一她以后又想用呢。”
说完问了些长公主的近况,听闻她没什么事,留下一盒安神香便走了。
周妈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造化弄人,若是王先生和长公主能成为一对,那该是怎样的神仙眷侣啊……
可惜,神仙从不存在于人间,所谓的神仙眷侣自然也是杜撰。
三载寒暑,春去秋来,长公主再次送走一位西席的时候,额头青筋都跳了出来,极力控制着才没有狠狠地揍她那个顽皮的孙儿一顿。
当年傅桐三岁启蒙,学业从没让她操心过,哪想到他的儿子傅毅洺却是个顽皮的泼猴,屁股上长了刺一样,从来安静不下来,不到六岁便气走了八个西席,如今放眼京城,根本就没人愿意来教他了,更别说让他去学堂跟其他孩子一起读书。
大家都怕他祸害了自己家的孩子,不肯让自家孩子与他一同念书,书院和族学这种地方自然也就不肯收傅毅洺。
就连庆隆帝也不再像之前对待傅桐那般让傅毅洺进宫念书了,各种赏赐倒是依然不断,也时常留傅毅洺在宫中用膳,就是不提让他跟着太傅一起读书的话。
因为他一去,太傅就不去,任凭庆隆帝如何威逼利诱,宁可辞官也不教这个顽童,可见之前被他折腾的有多惨。
庆隆帝自认一代明君,总不好为了个孩子真罢免了太傅,那他自己的孙儿们岂不是也没法读书了?
于是傅毅洺如愿了,整日越发疯闹起来,像只皮猴似的爬上爬下,仿佛自己成了个山大王。
长公主为了给他重新请个西席绞尽脑汁,但有真才实学的不愿意来,愿意来的又都是些贪图钱财还没什么真本事的。
如此这般过了好几个月,眼看再这样下去孩子的学业就要耽误了,她实在无法,只得让人去请了王重天。
这三年两人虽然都在京城,但却从未见过面,这还是傅桐死后头一次相见。
长公主极力克制着才没将心底翻涌的情绪表现出来,沉声说明了找他来的原因。
王重天听完之后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傅毅洺对她很重要,如同傅桐一般。
这个时候他若向她提出一些要求,她或许会答应的。
长公主起初还能在他的视线中勉强维持着镇定的样子,时间长了终究是坚持不住,低下头来,眼眶泛红。
他还在怪她吧?还在为了桐儿的事情埋怨她吧?是不是心里恨极了她,所以三年都对她避而不见,连有她参加的宫宴都不去。
他上次说过,让她一辈子都不要求他,如今才过三年,她就不得不再次向他开口,他心里一定看轻了她吧?
算了吧,不然还是算了吧,她再想办法去找找别人,京城没人愿意教珺儿,说不定其他地方有人愿意教呢?
长公主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听房中的男人道:“好。”
一个字,让已经准备放弃的长公主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王重天似乎没有看到她的异样,继续道:“你定好阿珺上课的时间,我按照这个时间来给他授课。”
说完后见长公主没有答话,似乎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便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把时间定好后派人来告诉我,告辞。”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他方一转身,长公主眼中的泪水便涌了出来,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元清!”
王重天身形一僵,停住了脚,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似乎只要长公主再叫他一声,他就会回身紧紧地抱住她。
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千言万语堵作一团,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多谢。”
多谢……
她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王重天想听的也不是这个,但她能说的,他能听的,却只有这个。
王重天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方才涌出的期待又尽数压了回去,没有回头,只是背着她摆了摆手,走了。
背影消失,长公主跌坐回椅子上,扑倒在桌案,泣不成声。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要,只要她开口,他就答应了。
是了,他若不愿答应,又怎么会只听说她找他便赴约前来呢?
他三年没有见她,见她却和三年前一样,凡她所求,无所不应。
而她却什么都不能给他……
“元清,元清……”
…………………………
从那之后王重天就成了傅毅洺的西席,傅毅洺这个小顽童也终于体会到了一物降一物是什么意思。
往常都是他把先生气的跳脚,现在却经常是先生把他气的跳脚。
这位先生不仅书读的好,武艺也十分高强,还会许多机关奇巧,每次他想整整他,最后倒霉的总是自己。
他实在没办法,使出了往常最不屑用的方法,装病。
但还是没用,这位先生竟然跟到他的病床前,滔滔不绝的给他念书,听的他头都大了。
奈何祖母还非常信任他,他去告状说先生虐待他欺负他她根本不信,哪怕先生当着她的面用戒尺打他,祖母也从不护着,简直不像他的亲祖母了!
半年下来,傅毅洺终于老实了,知道自己怕是甩不掉这个讨厌的先生了,便认了命,虽然仍旧时常顽皮,但好歹能按时完成先生留的课业,不敢再怠慢了。
而且因为王重天会许多东西,手头还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儿,他渐渐觉得上课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这日到了习武的时候,长公主闲来无事坐在凉亭里看了一会,见孩子练的认真,便没有打扰,直到下人有事来找她才起身离开了。
等她处理完手头事务,发现耳朵上带的耳坠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便转身回去找,顺便再去看看傅毅洺。
可是沿途找了一路都没找到,到了凉亭附近,发现傅毅洺不知又偷偷跑到哪里去了,而王重天则躺在凉亭的椅子上睡着了。
附近都已经找了个遍,只有凉亭还没找过。
按理说她让下人进去找找就是了,自己不必进去。
但是鬼使神差的,她带着周妈妈亲自走了进去。
三十岁的男人躺在长椅上,一条腿曲起,一只手枕在脑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憋屈。
她走到近前,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放任自己多看他几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妈妈才上前低声道:“长公主,都找过了,没有。”
长公主点了点头,看了看男人的睡颜,又看了看他放在身前紧握着的另一只手,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直到她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闭目“沉睡”的人才醒了过来,偷偷四下看了看,然后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摊开自己紧握的手掌。
一枚散发着莹莹光泽的耳坠躺在他掌心,正是长公主丢失的那只。
他看着这枚耳坠出了会神,然后笑了笑,用帕子将它仔细包裹起来,收到怀里,妥善保管。
贪玩的傅毅洺很久以后才回来,看到先生已经醒了,以为自己又要被责罚一顿。
但今日不知怎的,先生的心情似乎很好,并未责罚他。
他高高兴兴地吃起了下人端来的点心,结果才一口就吐了出来,眉头皱的紧紧的。
“这点心是祖母做的吧?”
他仰着小脸问道。
下人讪笑:“是啊,长公主说侯爷练武辛苦,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呢。怎么,侯爷不喜欢?”
傅毅洺龇牙咧嘴,小声嘟囔:“谁会喜欢啊……”
祖母厨艺“惊人”,每每下厨势必让傅毅洺退避三舍。
偏偏他又不好意思当着祖母的面说,每次只能咬牙咽下去。
还好祖母对于厨艺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是偶尔才做一两回,不然他的舌头就要完蛋了。
傅毅洺看着那盘点心,想着要不待会趁下人不注意,偷偷倒掉好了。
正这么打算着,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从盘中拿了块点心过去,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傅毅洺平日里也经常和先生分吃点心,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他刚才都说了不好吃了,怎么先生还去拿呢?
他等着看先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没想到先生却面不改色的将一整块点心全都咽下去了。
傅毅洺眉头皱的死紧:“先生不觉得难吃吗?”
王重天摇头:“还好啊。”
傅毅洺一听,立刻将一整盘点心全都推了过去。
“那先生就都吃了吧!你教我读书习武辛苦了,今日我就不跟你抢了!”
一副很是大方的样子。
王重天点头将一整盘点心都接了过去,傅毅洺起初还皱着眉头看一看他,后来无聊,就去玩儿别的了。
等他回过头来,王重天正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脸上不知何时竟挂上了泪水。
傅毅洺吓了一跳,取出自己的帕子要给他擦一擦,后来又有些嫌弃,便拿了下人的帕子,递给他道:“你不是说好吃吗?那怎么还哭了呢?”
王重天没接那帕子,自己抬起袖子随便擦了一把:“太甜了,牙疼。”
这些往事一幕幕从长公主眼前滑过,她躺在床上,看着房中面含悲色的孩子们,又看了看他们身后,似乎在找什么人。
傅毅洺知道她想找谁,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自己留在房中,握着她的手道:“祖母,您想见先生是不是?他就在外面,孙儿让他进来?”
长公主点了点头,傅毅洺这才起身,趁着转身之际擦了擦眼角的泪,亲自将王重天带了进来。
王重天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身子却还硬朗,在一众同龄的老者里,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出头的人,哪怕说他四十多岁也是有人信的。
他进门后径直走到床边,在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见床上的人穿戴整齐,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唯独耳朵上的耳坠子少了一只。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和那只一模一样的耳坠,抖着手亲自为她戴上了。
长公主也笑了笑,道:“我就知道在你那里。”
王重天点头:“我知道你知道。”
两人说完后又都沉默了片刻,只静静地看着彼此,脸上都带着笑,仿佛此刻并不是分离。
许久后长公主才稍稍转头,对着放在旁边小凳上的一个小匣子道:“你把那匣子打开,我有东西给你。”
王重天应声去了,打开后见里面是一个荷包,针线粗糙,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坐回到床边,问:“这是你做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我针线不好。”
王重天闻言轻笑:“是,跟你的厨艺一样。”
长公主再次笑了,眼角皱纹挤在一起,浑浊的眸光却微亮。
她笑了一会,又看着帐顶发了会呆,才道:“元清,我不想葬入皇陵。”
当初的驸马傅辛函虽然在死后没有被追责,但实际上却是逆贼无疑,尸体都已经被长公主丢到荒郊野岭去了,长公主死后自然是不会和他葬在一起的。
而原本的武安侯一家也都已被打为逆贼,以长公主的荣宠,自然也不会葬到傅家的坟地里。
赵瑜为了以示恩宠,下旨让长公主葬入皇陵,陪葬十分丰厚。
但现在长公主却说自己不想葬入皇陵,而且是对着王重天说!
王重天一怔,不可置信。
傅毅洺也是面色一僵,猛地抬起了头。
长公主却并未停下,在他们震惊的神情中继续道:“我这一辈子,看似荣光,但实际顾虑太多,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一步都不敢踏错,困守在京城数十年,从未自由过。”
“死后……我想自由。”
她说到最后没去看王重天,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傅毅洺,面带哀求。
为了这个家,为了子孙后代,她已经孤苦一生,不想死后都孤零零地躺在那看似繁华的地宫,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傅毅洺眼中的泪再次落了下来,在老人哀求的眼神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了,不会阻拦。
长公主这才又看向王重天。
王重天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水从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划过,握着她的手颤抖着点头:“好,我带你离开,你想去哪儿?”
长公主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未凉山,再远就没去过了。你看着选吧,你喜欢的一定是好的。”
王重天含着泪笑了:“你这是在夸自己吗?”
长公主怔了一下,旋即失笑,想说一句“老不正经”,却已经没了力气。
她就这么笑着闭上了眼,想象王重天最后会选一个什么地方。
那里一定山清水秀,景色优美,且人迹罕至,这样就没有人打扰他们了。
她仿佛已经置身于此处,四周风景如画,春色正浓,鸟语花香,比当初被她烧掉的那幅春景图美了不知多少。
曾经的遗憾,不甘,怨恨,全部都消散了。
她终于有了一幅属于自己的春景图,真正的春景图,不再是悬于墙上,而是真实的,有人会带她去的地方。
她会永远埋葬在那里,和此生不能在一起的人,一同长眠。
如此想来,也算无憾了。
…………………………
王重天看着眼前自己亲手刻好的石碑,伸手抚了抚,掸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原本他给自己选了一处风景不错,位于山巅的坟地,都已经布置好了,等他死后随时可以下葬。
那位置正面向皇陵的方向,这样即便不能与长公主葬在一起,起码也还是看着她的。
但长公主死前却表示想跟他合葬,于是王重天便放弃了那个地方,另选了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之地,作为他与长公主的长眠之所。
赵瑜已经下旨让长公主葬在皇陵,他们自然不好公然抗旨,驳了他的面子,更不能让人知道长公主竟然想跟王重天合葬,所以当初棺木还是运到了皇陵,只不过里面并没有长公主的遗体,而是装了些她生前的旧物,算是个衣冠冢,真正的尸骨则被运到了这里。
王重天亲手打了棺木,刻了石碑,能自己做的绝不假手他人,除了抬棺上山外,其它的就只让傅毅洺帮了帮忙。
因为长公主离世,傅家上下都还处于孝期,不便离京,所以只有傅毅洺让人扮做他的模样留在京城,自己偷偷跟着来了,唐芙等人则都还留在城中,并未跟随,以免被人发现。
待长公主正式下葬,王重天与傅毅洺一起行过了祭拜之礼,这才对他道:“你记好了这里,将来我也去了,就将我葬在你祖母身边。若是敢趁我死了就把我随便丢在别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傅毅洺瞥他一眼,懒得理他。
就算是不为了他,为了祖母,他也肯定不会那么做啊。
王重天也知道他不会违背长公主的意愿,不过是再叮嘱几句,说完后更觉得自己在傅毅洺面前挺直了腰杆,道:“虽然我未曾真正与你祖母在一起过,但照现在这个样子来看,你叫我一声祖父其实也是应该的。”
说完不等傅毅洺开口,又道:“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你祖父可真不是个东西,不当也罢!”
这个祖父指的自然是当初的傅辛函。
傅毅洺已经到嘴边的骂声咽了回去,没有开口,看了看天色准备下山。
谁知离开的时候,王重天将他送到山下就停了下来,不再走了。
“反正我已经辞官很久了,你和玥儿他们也都不再需要我照顾了,我就留在这,陪陪她。”
说着看向了山上,长公主墓地所在的方向。
傅毅洺喉头微堵,半晌才点了点头,撩起衣摆跪了下来,向王重天郑重地叩头施礼:“多谢先生。”
王重天摆了摆手:“去吧,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上芙儿,或者几个孩子也行,反正别自己来,不然你找不到地方。”
傅毅洺不解,王重天却也没给他解释,转身便又上山了。
直到三年后,他带着唐芙和几个孩子一起上山,这才明白了王重天当初为什么那么说。
也不知王重天这几年在山上弄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他一上去就蒙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路。
于是明明当初是他跟着王重天一起安葬了长公主,如今上山却变成了唐芙和孩子们带路。
一路上就听到唐芙等人的各种喊声。
“阿珺,这边。”
“爹,在这儿。”
“爹,你又走错了,不是那边。”
“爹,你到底来没来过啊?”
“爹,你别乱走了就跟着我们好不好?”
傅毅洺:“……”
好好好!你们都聪明!就我最笨行了吧!
几人带着完全看不透阵法的傅毅洺上了山,在山间的一间茅屋里见到了王重天。
短短三年,王重天就从当初那个康健硬朗的老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枯槁,脊背都佝偻了,瘦瘦一团罩在宽大的衣袍里,傅毅洺几乎不敢认。
或许是真的再没有牵挂,也没有遗憾了,他的精气神迅速消散,老的比之前十几年还快,听力和视力都下降许多,走路都需要依靠拐杖了,直到他们走进房中才发现来了人。
不过他的精神似乎还好,拉着孩子们问了许多话,从学业到武艺到机关暗器,每一样都问到了,就像个子孙绕膝的老太爷,乐呵呵的同晚辈们说笑,又带着他们一起去祭拜了长公主。
孩子们散开去山上四处玩耍后,只有傅毅洺留了下来,两个人盘腿坐在长公主的墓前,像三年前那般说了许久的话。
王重天嘲笑傅毅洺上山时候出了丑,傅毅洺讽刺王重天真成了个糟老头,两人你来我往,渐渐的王重天没了声息,只余傅毅洺一个人的声音了。
傅毅洺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直说到口干舌燥泪流满面,却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
天空落下蒙蒙细雨,用尽自己最后力气将这座山布置成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又见了孩子们最后一面之后,那个聒噪又烦人的老者便了无遗憾的去了。
他十六岁下山,师父说让他办完事尽快回去。
可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任性想要留下,求一个结果。
师父叹了口气,没有阻拦,只说希望他将来不要后悔。
如今回过头去,他的答案和以前一样。
他不后悔。
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