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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还是这山顶。
差不多也就是在这快要吃晚饭的点儿上,黄东来领着十余名挑担的脚夫回来了。
可能有人会奇怪,按说那二十份酱牛肉、五坛好酒,三个人挑着怎么都够了啊……黄东来带这么多人是为何?
害,方丈说多少,你就真带多少啊?
那万一你上山后,发现东西有所损耗、或是不达标呢?比如酒不小心洒了一坛子,或者酱牛肉有一包不新鲜……到时候怎么论?
退一步讲,就算东西都没问题,你能保证方丈不会鸡蛋里挑骨头,非说有问题,然后让你再去跑一趟?
在明知方丈就是要“教训教训”双谐这两个小辈的前提下,黄东来肯定得把这事儿办得富余一些才行啊。
更何况,反正花的是孙哥的银票,黄东来会给他省吗?
于是乎,黄东来一到了镇上,就去雇了一批精壮的脚夫,让他们跟着自己在全镇大小商铺和饭店酒肆里扫荡了这么一圈,这才装来了这满满的十几担。
您别看那些担子两头儿挑的都是破烂的竹筐,实则每个筐里都垫着两层布,布里包的是一个个精致且牢固的食盒,食盒里装的全是短时间内能买到的最好的吃食。
像什么桃杏梅李栗枣柿,鸡鸭鱼肉牛羊鹅……生的熟的,能趸的黄东来都给趸上来了,方丈他们隔了十几米都能闻着那些从布里透出的香味儿。
“方大哥,给您赔罪的东西我带来了,还望能合您的胃口哈。”且说那黄东来,回到这亭子边儿上时,话说得也还是挺客气。
“哼……”而方丈此时呢,虽然已是口中生津、心中蠢动,但面子上还是要装一下,“让你去带点儿酱牛肉和酒来,你趸那么一大堆上来,这不多余吗?”
“方大哥教训得是……”黄东来知道跟他抬杠就是上套了,故根本不和他争论,只是顺着他说,并续了一手以退为进,“当然了,我在来之前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我跟那些挑担的老哥们事先就打过招呼了,今儿咱吃不完的东西,便都送给他们,眼下您要是除了酱牛肉和酒其他一口不要呢,我让他们现在就全拿走……”
“哎~那就不必了嘛。”一听煮熟的鸭子要飞,方丈那脸都有点歪了,他不但是赶紧出言阻止了黄东来的“退货”操作,那说话的语气也是软下来一些,“抬都抬上来了,是吧……”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朝旁边瞥了眼,“再者说,我看海兄也有大半天没吃没喝了……”
海苍峰一瞧,方兄这是让自己给台阶呢,那就给吧:“啊……对对,我正好也饿了。”给完台阶,他也不忘再当一把和事佬,“孙兄弟、黄兄弟,你俩也半天没吃了吧,一起坐一起坐……大家都是朋友嘛,甭那么较真儿,其实方兄早就不生气了,本来也是跟你们闹着玩儿呢。”
海大侠这两句,都已经不能叫台阶了,那简直是滑梯啊,方丈自是要顺着下:“那什么……海兄说得对,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一点小事,谁又会斤斤计较呢是不是?”
长话短说,最终抬上山的那些吃食呢,几人根据各自的喜好挑了约有三成留下,其余的七成便都送给了脚夫们,让他们带下山去了。
要说方丈闹这一出,得利最大的还是这群脚夫,他们跑这一趟,不但是多拿了工钱,还分了那么多好东西,故走的时候他们也是千恩万谢。
转眼,就到了酉时二刻。
亭中的四人已是酒过三巡,到这时候呢,方丈就又开始散德行了:“唉,富人一席饭,穷人十年粮啊。”
他这声感慨,虽有点儿得了便宜卖乖那意思,但同样也是肺腑之言,因为孙黄今天这一顿的花销,确实可以抵得上他十年的伙食费了。
“方大哥这话说得……莫不是最近手头有点儿拮据啊?”黄东来这句也是顺嘴答音儿,毕竟方丈穷这件事只要是有眼睛的都能一眼瞧出来。
“干嘛?想施舍我啊?”而方丈那难听话也是张口就来,“那我可得说清楚了,若是搁中午那会儿呢,让你俩花几十两银子来赔我的那半包酱牛肉,我也干得出来……但现在嘛,既然我已吃回了这一顿,那便不会再要你们一文钱。”
方丈的这套逻辑,并不算合理,但是能自洽。
就像很多行事乖戾的人一样,他自有一套自己的原则。
你说他仁义吧……因为一点点小摩擦就把一些晚辈揍得个把月下不了床、还“没收”人家兵器去换钱的,也是他。
你说他不仁义吧……那些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去赎的当票,他倒是一张都没扔,而且海苍峰一跟他提起,他立刻就能想起对方指的是谁、东西当在哪儿了,并能迅速找出相应的票据。
这就说明:方丈其实早就预想到了“万一他没收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很重要”这种可能,所以他留着那些票据,实是给别人留下了找回的余地。
他就是这么一个很矛盾的人。
就好似他前一秒还是一个愿意无私救人的得道高僧,后一秒就会因为你惹毛了他而去雇佣十八个大汉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不愧是方大哥,硬气啊。”另一边,孙亦谐听到方丈那话,则是顺势拍了个马屁,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钱这东西,你可以不爱,但不能没有啊……”他顿了顿,“我们自然是不会‘施舍’方大哥你的,但若是我们有事儿想请方大哥帮忙,顺带还能挣点儿银子,方大哥也不会拒绝吧?”
“嗯?你这小子,倒是油嘴滑舌、能说会道啊。”方丈一听,孙亦谐这话还真有点儿意思,便追问道,“干嘛?你们想花钱请我办事?”
“没错,我们正有此意。”孙亦谐见对方上钩了,便也笑着承认了。
但听见这句,黄东来倒是疑惑:“啊?什么情况?你说的啥,我咋听不懂呢?”
他当然听不懂,因为这事情,是在他下山的时候,由海苍峰跟孙亦谐分享的信息所引出来的。
眼下黄东来这么一问,孙亦谐便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又跟他简单复述了一遍。
那这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还真是件牵涉到整个武林的大事——慕容世家与霸拳宗为了争夺新一届“少年英雄会”的主办权,相约在沧州谈判,日子就定在半个月后。
看过前文书的诸位对“霸拳宗”这个名字肯定不陌生,在这永泰年间的大朙武林,霸拳宗乃是一个地位并不比少林武当等百年宗门逊色的一流大派,而其根据地,就是河北沧州。
那霸拳宗的掌门霍鸣,年少时也是个轻狂人物,十六岁那年,他便凭着一手祖上传下的绝技“五雷穿心拳”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
然而,霍鸣的父亲,对儿子这种高调的作风却并不满意。
霍父虽也是个身怀绝技的一流高手,但他并没有什么扬名立万的想法,他只是开了一家小小的“霍家武馆”,在沧州这武馆林立的武术之乡中“大隐于市”,以求安稳度日。
但霍鸣这个“少馆主”却是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然后几个月都不着家,回来就是一身伤,问就是“出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去了。
就这么过了有五六年,终于,霍鸣他得罪到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被仇家找上了门。
诚然,他和父亲的武功都不错,但这个世界,不是你武功好,就能解决一切的——围攻、暗算、绑架、下毒……真想找你报仇且不择手段的人,有的是办法解决武功上的差距。
最终,这场仇杀的结果是:上门找霍鸣寻仇的人皆被其杀尽,但霍鸣的家人……他的双亲、他过门儿没几年的老婆、还有他那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也全都死绝了。
至此他才终于明白了一些他曾经听父亲讲过无数遍、但根本就听不进去的话,可惜已经晚了。
那之后,霍鸣这个名字一度在江湖上消失。
有人说他悲痛过度自尽了,有人说他去了深山隐居,还有人说他是在给家人守孝故闭不见人……
而实际上嘛……除了没自尽,其他猜得基本也都对。
直到七年后,霍鸣才重出了江湖。
经过这七年的沉淀,他的性格和城府已与当年判若两人,因为他想通了:人生在世,若无法做到像父亲那样为了家人在隐忍中度过,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成为最大最威风的那个,让自己的势力大到没人敢上门来寻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