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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是个太复杂太玄乎的“东西”,姜望到现在也不清楚,天道究竟“需要”什么。
有关于天道的“要求”,几乎无法测度,姜望没搞明白天道究竟是基于什么道理驱使天人,只有被动感受。然后选择接受、忽略,或者对抗。
按理来说,长河生变,动摇天地,天道应当驱使他前去镇压,还归现有的秩序。但天道并没有。
又或者说,天道会让他帮忙解放长河,释放祖河之“自然”,但是也没有。
天道虽然反馈了长河的变化,使他于研读中惊醒,但是天道本身,好像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
姜望的按剑惊起,纯粹是因为自己尚未泯尽的那一点情绪——长河一动天地摇,长河若是决堤、掀翻九镇,长河两岸居民,势必死伤无计。他既然感受到,就不能不管。
但一霎之后,他又坐下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院落一眼——彼方院落里,当今的钓海楼楼主陈治涛,正关闭院门,独坐在树下,苦思封印第二天人态的可能。
姜望握剑的手放开来,重新握住了书,似是自言自语,似是解释地道:“长河未有吞人意。”
情感告诉他也许应该再去看看,虽然通过天道并没有感受到长河的毁灭之意,但毕竟是如此大事,都天摇地动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可以去看看,做点能做的事情。
但理智告诉他,这没有意义。长河不可能决堤,两岸百姓也没有危险,他去和不去都是一样。
他感到内心深处牵挂长河两岸无辜百姓的那一点情绪,也像是落在海面的石子,迅速地下沉,慢慢地消失了。
天人的最后,或许就是“无动于衷”。
……
此时此刻,正是长河怒卷,万万里腾身,惊涛冲天而起。那跨越长河两岸、镇压龙脉首尾的九镇石桥,被冲击得轰隆隆作响,好似天欲坠。大水漫卷两岸,整个神陆都被撼动。
靖天六友死后,代表景国坐镇靖天府,负责监测长河黄河河段水位的,是曾经的战场悍将、后来修身养性的真人——仇铁。
说是“卸甲归田”,事实上是以更自由的身份为国尽忠。多少年来,干过不少不能明录的脏活累活,常常为人诟病。
这尊真人生得铁塔一般,道躯强大,气势巍峨,手里拿着测量水位的法器,兀立在长河北岸,却望惊涛而不能近前半分!
监察水位?
黄河水位已经高到天上去!
现在仍是被九镇压着,一旦挣出河道,泛滥两岸,后果不堪设想。
南天师应江鸿第一时间临于长河,孤身立于石桥第七镇,以无上神通镇压大桥两侧狂潮,却也只在僵持之中。景国的护国大阵应激而起,也只是堪堪护住中央帝国的疆土,不能尽守中域水岸。
岂止是真人仇铁如此?岂止是南天师于此无力?
长河南岸的大魏天子魏玄彻,亦是冕服披身,亲自挂帅。开出那条刻字“大魏天子御水”的帝舟,举国阵而压长河,然而倾尽伟力,也不能将这惊涛压回!
当年魏明帝便是乘此舟,领大魏水师,巡游长河,叫天下人看到了魏国的力量。才有后来的“景魏天子之晤”。
如今此舟复临长河,长河却不复往日安宁。
惊涛不照影,帝舟亦飘摇。
冕服鼓荡间,魏玄彻独立舟头,俯瞰狂潮,声音里压着风雷般的怒气:“景天子当承其责!”
武道开辟之后,魏国确实是乘势而起了。魏玄彻都敢公开指责大景皇帝了!
应江鸿在大桥上高声回应:“譬如毒疮,早剜早好,一俟旷日弥久,多有病亡!”
天下四大书院里的龙门书院,本就因观河台而立,从来都以监察长河为己任。镇御长河的历史,要比景国久远得多。
事发之时院长姚甫正在书房写字。
许象乾顶着个锃亮的额头在旁边,每见一笔就赞一句,手上不停,十分殷勤地研墨。
子舒很不淑女地仰坐着,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后脑勺压在椅背上,已是睡着了。
正所谓“夏困秋乏,非我所愿。”
照无颜则是一只细笔,一卷新书,专心致志地看书批注。天下文坛有什么不错的新书问世,她是一定要第一时间买来品读的。子舒的呼吸,许象乾的殷勤,院长落笔的声音,全都不能使她分心。身在此间,如独在一界,真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宋国的殷文华,孤兀立在门外,不愿意进去,没眼看。那个许高额,怎么就能这么自然?真把这里当家啦?见天儿的在龙门书院转悠,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他……他不是青崖书院的么!
纸上写:“一江春水——”
这副字写到半截,姚甫便丢了狼毫,随手取了殷文华腰侧的烛明古剑,杀出门去。
屋内屋外各自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院长已经很多年不提剑!
但姚甫这时,已直接杀进了长河中。
滚滚浪涛,腾如白龙。
姚甫身如蜉蝣,然而轻衫提剑,踏行“龙脊”,随手就剖分激湍、斩开洪涌。
但纵他剑术盖世,抬手剑气纵横千万里,却也剖不尽斩不断这祖河之瀚流!
二十四节气剑典包罗万象,长河翻涌,却在“万象”外。
但见得万里潮涌,一波高似一波,仿佛永无止歇。
九座仿佛永恒的石桥,这一刻都叫人们怀疑“永恒”。
那座镇压万古、号称“天下第一台”的观河台,一时华光大放。雄壮巍峨的观河台上空,却有浓云深掩。乌黑的云潮厚重得不透一点天光,激雷漫卷如海,雷海倒倾高台。
长河安宁了太久,久到人们几乎已经忘却了它的恐怖。
早在远古时期,它就是强大水妖厮杀的战场,哪怕龙宫定鼎,也不能强镇所有。
彼时常常肆虐两岸,须得远古天庭来镇压,每一次都要花费巨大代价。
而人们已经忘记了它为什么能够安分这么多年!
当它今日如怒龙苏醒,冲撞天地,摇动苍穹……
一切的一切,只指向一件事情——
坐镇长河数十万年,烈山人皇的亲密战友,现世水族的最高旗帜,人族的坚实盟友,长河龙君敖舒意……叛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处水域,能同长河相比,能比长河重要。
在远古时代,龙族据长河,几乎独立于妖族天庭之外。在上古、中古时代,龙族仗长河分治天下,与人族分享现世至高权柄。直至道历新启后的今天,它也仍然哺育着数以亿兆计的生灵。
向来说“山河”、“山河”,以此指代“天下”。在这个词语创造的最初,“山”是已经倾倒的“不周山”,“河”是这条仍在流淌的“长河”!
这条河,诠释了“河”的意义。是仓颉造“河”字,最初的解释。
当它于神陆翻身,仿佛要挣脱现世而去,是真正在动摇现世的根基。
整个宇宙,都应该可以听到涛声!
东天师是何等人物,岂会连话都说不完整,任声音碎灭?山崩于前他都不至于眨眼。恰恰是因为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才会如此失态。
他在天涯台回望内陆,一时间惊容难止:“祂怎么敢?祂怎么能?!”
虽则数十万年来,人族对敖舒意的防备从来没有放松过。
一直都有声音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这老龙君“昔时能叛龙皇,他日叛人未可知”、说此君“居心叵测”……
但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如此让人意外!
毕竟自敖舒意加入人族阵营,助烈山人皇对抗羲浑龙皇,成为水族大分裂的一杆旗帜,已经太多年过去了。久远到要用“万年”为计时单位。叫绝巅强者挨个排寿,都要寿尽几十尊!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留在神陆的水族被不断打压、不断分割,直至于天下水脉支离破碎,再也难称整体,反倒是因国而分,什么雍国水族、庄国水族……天下没有独立的水族势力了!
在人族长久的审视和警惕中,长河龙宫的权柄被不断削夺、直至于点滴不剩,长河龙宫空荡荡。坐在龙君大位上,常常只能听到脚步声于空阔大殿的回响。
这一切,身为超脱者的敖舒意都默默忍受。
从真正统御天下水族的长河龙君、天下水主,到只具备象征意义、只在每届黄河之会被请到观河台上坐一坐的水族吉祥物……这个过程几乎看不到敖舒意的反抗。
祂抚掌,祂赞叹,祂为人族天骄喝彩。
曾飨天下各族英雄、极彰龙族影响力的“龙宫宴”,许多年未开,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再开一次——没有一位水族能够参与,也都没几个人真正在意!
祂接受了所有。
祂过去一再接受,本该一直接受。
怎么今天忽然就不接受了?
在人族如日中天的时候?在人族正在全面备战,正要覆灭沧海海族的时候?在人族已经占据极大优势、有很大可能赢得神霄战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