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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国家体制里,不可避免地需要抹掉一部分自我。
他和面前这位天子的分歧长期存在。
譬如尘封多年的雷贵妃案,以及牵扯此案的林况、乌列,他尽己所能为两位名捕挽回了名誉,也在那堵历史的黑墙前识趣地止步。
譬如他当着天子的面,亲口拒绝的北衙都尉一职。閨
以及这一次,他拒绝杀陈治涛、招降竹碧琼,拒绝了近海群岛的巨大利益。无论怎么说,无论祁笑本人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发出的种种命令。在这次迷界战争里,祁笑被齐天子赋予了全部的军事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她就代表了齐天子!
齐天子可以容忍姜望对林况案的挖掘,也可以对姜望在红线前的止步表示赞许。
他可以容忍姜望不愿失去自己的独立意志,不愿成为帝国最冷酷、最能贯彻天子意志的刀。
但他能否容忍,姜望对他真正的违逆?
就如在雷贵妃案里,彼时的姜望若再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步,结果会是如何?
姜望自己也非常清楚!
之所以会让重玄遵去带他回来,之所以这次觐见遇冷。閨
都是因为他姜青羊正在触碰、甚至已经触碰底线!
齐天子对他恩宠非常,俨然视为肱骨,倚为未来干城,甚至因为他的安危,而对军神动怒。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仍然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说不得就只是罚个俸而已。
但迷界这样的事情,迷界这样的选择,会是最后一次吗?
姜望自己,又愿意变得更“聪明”,更“圆滑”吗?
要如何回应天子的怒气呢?
韩令已经暗示得非常清楚。閨
姜梦熊也示范得很明白!
“但我是姜望。”他在心里这样说。
人身四海共颤,波涛往复。
人身五府同光,灿烂辉煌。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高踞神座,微垂着头。
嘴唇翕动,喃喃自语:“我可能会做……
“不,我一定会做。閨
“不,我已经做了。
“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有很多次,不是真正的我。
“在这里,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的‘真’!”
那坐着的神魂显化之身抬起了头。
而在得鹿宫里站着的姜望,躬身低头,双手高抬,手里捧着,玉冠一尊!
“臣姜望,今日除侯服,摘玉冠,放爵印……向天子请辞!”閨
见惯了风雨的总管太监韩令,耸然动容!
他想到了姜望或许会年轻气盛,或许会觉得委屈,或许会与天子抗辩……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望竟然要离开齐国!
且不论姜望今时今日在齐国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也不论他已经拥有和将要拥有的一切。单只一个问题——他想死吗?
年仅二十二,骄名天下传,难道就已经活腻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
姜望也没有别的动作。閨
得鹿宫里的沉默,仿佛有万钧重!
即便以韩令的修为,亦觉难以承受。
过了不知有多久。
天子方才开口,声音髙渺,不见情感:“武安侯累了,韩令,送他回去休息罢。”
韩令急忙一步赶到姜望身边,伸手引道:“侯爷这边请。”
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恨不得立刻把姜望捆起来扛走!
“陛下!”但姜望高喊一声。閨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颇有几分真情,但又立即将其中的情绪强行压住了,一字一字地说道:“臣的路……不在这里!”
天子静静地看着他。
而他没有再抬头。
他弯着他的脊梁,裸露他的脖颈,这是引颈待戮的姿态。
这让齐天子想到了那个在紫极殿外口衔白玉的孩子,想起那场秋霜。
昨夜是否太漫长,风是否太冷?
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军功侯若是一心叛逃,无论景国秦国楚国,全都会抢着接手。别看有些人现在跟姜望不怎么对付,恨不得随便安个罪名,杀之剐之。姜望若去投诚,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尽可敞开大门!閨
离开迷界之后,姜望有很多的机会去任何一个地方,他的身上不曾有任何束缚。
但是他老老实实地回到了齐国,老老实实地陛见,老老实实地……请辞。
哈!
“请辞”居然与“老实”联系在一起。
齐天子冷笑了一声:“朕这会才想明白,你为何昨夜非要戍卫宫城。姜望,你是否以为守一夜宫门,就对得起你金瓜武士之职。你是否觉得,这样你就与朕两清?!”
作为青羊镇男、青羊子、武安侯,他于阳地立旗,于黄河夺魁,于星月原胜景天骄,于齐夏战场斩将夺旗、浴血撞鼎、封镇祸水,于妖界万死得归,于迷界死尽一军!
作为青牌捕头,他追查雷贵妃案,至林况乌列追封天罗地网伯而止。在天子划定的红线前,给包括林有邪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閨
哪怕是金瓜武士这样的虚职,他也在告辞前的一晚,尽了戍卫宫城的本分。
自他仕齐以来,齐国所有大战,他无一缺席。但有效死,他必当先。
他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身上一条条伤疤换得。他对得起他所有的职,所有的爵,所有的俸。
但他只是低着头道:“陛下知遇之恩、信重之情,姜望无法偿报,永难弥清。恰是因为如此,我不能再呆在齐国。”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天子问。
“臣惶恐不知所言!”姜望言甚恳然:“臣只是在娑婆龙域死尽千军,茫然不知何归。臣只是崇敬钓龙客之伟岸,又不知如何与国家利益两全。臣只是与陈治涛并肩作战过,与竹碧琼是生死之交,不知如何全忠义……臣!臣只是看到了心中的真,却又越走越远。臣只是自以为看到了路,可是人们都指着另一个方向。陛下!”
姜望声音颤抖:“臣的一生,难道都要如此两难吗?”閨
“你太放肆了,姜青羊!你怨气颇深!”齐天子在石台之上戟指,点着姜望道:“你知不知道仅凭你这番话,朕若杀你,无人不服?!”
偌大的得鹿宫,如至三九寒冬。
窗未凝霜,而心已结雪。
韩令纵然只是旁观,也感觉寒意彻骨,血髓都无法流动。
举世无依的空荡之下,唯有一个“杀”字反复回响。
昔日的君臣相得,呵斥与笑谈,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姜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天子的威严。閨
赤裸裸的、把握生死的威严!
东国天子若要诛一人,则诸天万界不能救。此势远逾万万钧!
肩何能负?
脊何能承?
但姜望只是咬牙道:“今日臣是大齐之属,今日君是万民之主。生杀予夺非天授,皆您自握。微臣生死,在您一念之间。但臣不能欺君,更不愿欺您。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路,臣这样笨拙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陛下若要杀臣,臣无怨也。臣若求道而死,虽死何悔?”